许是昨晚她们一直在说话,何青圆断断续续一直在休息,所以鸡鸣一起她就醒了,而且再也睡不着了。 何青圆僵躺着也受不住,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没扰醒何风盈,在外间梳妆打扮好,喝过灶上一碗米糊,又无事可干了,只能看完左手看右手。 “这个时辰出去,可还赶得上日出?”何青圆忽然问。 摇春眨眨眼,道:“姑娘是不是想到董家表少爷给您看过的那副青山出日图了?” 那是董寻舟原本打算送给何青圆的一幅画,但窦氏挂着脸,逼得董寻舟奉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董寻舟于绘画上很有些天分,而且随性自在。 画山水,他只需浓浓淡淡墨,画花鸟,他折柳枝点眸勾蕊,让囿于方寸天地间的何青圆,也算看过世间好风景。 “是啊。”何青圆道。 “那我去问问这庄里的下人,瞧瞧哪处是僻静好看日头的。”摇春提着裙摆快跑出去,浣秋笑着上前给何青圆系披风了。 何青圆大部分的衣裳都是新制的,这披风也不例外,料子是董氏给她选的,很飘逸浅淡的紫色,在太阳底下有浮动的流光,漂亮得她都舍不得在上面绣什么花样了,就配了一身浓淡深浅不一紫色的衫裙穿,连辫发里的缎子也用紫色绸纱。 何青圆仔仔细细将辫梢上的蝴蝶结理得更加规整,见发缎还多一节,就给绞了下来,让浣秋背过身去,系在她挽起的鬓发上。 “奴戴不好看。”浣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摇春吧。” “她有好些呢,浮夏也有的是。”何青圆认真道:“好看的!” 摇春走进来歪头看看,笑道:“好看呢。” 这时辰看日出是来不及了,但还能瞧一瞧初升之日。 林谨然已经醒了,但还没洗漱,就让两个婆子给何青圆引路,从角门出去,绕庄子后院半周看看就行,别离得太远。 林家这庄子后边西侧倚着一处斜坡,东侧则是林子,院墙之外自然是没人扫落叶的,眼下已是深秋,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旭日渐升,光芒折碎。 何青圆早就想踩一踩这落叶,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听得足下脆裂声酥酥麻麻,她欢喜地转了个圈,瞧见两个婆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动作。 两个婆子见她拘束,便躬身退下,只在角门处守着,又道:“姑娘可别走远了,在边上踱几步走成了。” 何青圆点点头,带着摇春和浣秋往前头去。 这一片的树木不只枫树,还有银杏、松柏,落了各种各样的叶子下来。 “是银杏一串,松柏一串,这样分明好呢?还是杂在一块好呢?” 何青圆提着一个篮子,在落叶堆里挑挑拣拣,打算用这些落叶给绣架和美人塌之间做一个落叶帘隔断。 摇春想了想,道:“还是一串一串分明的好。” 落叶虽多,但想要颜色浓郁,无破无蛀的,也需要费心挑选。 何青圆和摇春走走停停,拾拾捡捡,走过庄子外墙的转角,虽然还离得不远,但婆子们站在原地已经看不着了她们了。 何青圆和摇春的绣鞋都没在落叶堆里,行走时发出‘擦啦擦啦’的响动,婆子们能听见,便也不担心,偶尔探出身子瞧上一眼。 “京城干燥,这叶片定能留色久一些,说不定能留到冬日里,到时候咱们换个花样。”何青圆抿着银杏黄叶的柄端笑道。 “嗯!”摇春又不懂这个,顺着何青圆的话点点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些动静,一只长尾的野鸡慌不择路地在坡上飞跃,紧接着何青圆就见何霆昭从树木繁茂的斜坡上落下,见她也是一愣,但来不及打招呼,又追着野鸡去了。 “留不到冬日的。” 斜坡上还有一个人,头戴玉冠,裹着墨绿披风,站得同松柏一样笔挺。 何青圆抬首望去,怔愣了好一会,连忙下拜。 “下回若要走落叶堆,要提前用棍棒敲过,山猫儿最爱在落叶堆里耍弄睡觉,万一叫你踩尾惊着了,张牙舞爪,凶恶得很。” 季悟非说着就给何青圆回礼,因为他脚下是斜坡,所以何青圆有些担心地微微皱了脸,只一下,季悟非便发觉了,笑道:“我虽不会武功,但也不至于腿软无力到这种地步。” 她赶紧又低了低头,方才那一眼叫何青圆发觉季悟非其实并不是很女气的样貌,只是眉目太漂亮了,乍一眼看去,给人一种恍惚又笃定的惊艳感。 “阿兄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打山鸡?”她侧首看向不远处摇动的灌木丛,轻声道。 季悟非
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林家后宅不安,姐妹相争,他三个最重要的女子都在这里,叫他如何安睡?调了我庄子上的守卫巡了一夜,天亮本要去睡了,山鸡一飞,他又精神百倍了。” 何青圆听得心头发暖,原来有人回护周全是这样的感觉。 难怪那时候林谨然邀何风盈留宿,她瞧着犹豫不喜,但何青圆进屋去换过一身衣的功夫,她就又答应了,且她整个人都松了劲,看起来宽心了许多,想来是知道了何霆昭会护着她们。 何青圆抿着唇笑,又轻声问:“季公子方才说,叶色留不到冬日里?” “九溪潮湿,叶色褪得很快?”季悟非先问,见何青圆点头,又缓缓道:“气候干燥少雨水的话,叶色的确会留得久一些,可也鲜有能留到冬日里的。” 何青圆低着头,季悟非又站在高处,只能瞧见她的腮帮似乎鼓起了一点,不由得轻笑,道:“不过用胆矾和醋酸烧煮过,有助于固色。” “当真?!” 何青圆蓦地抬头看他,一双大大的杏眼情不自禁地微微笑着,她甚至还蹦跶了一下,辫发随之在空中跃动,如一捧原本要飘向天界的紫雾,被逐渐明亮浓郁的日光留下,从而化作一个娇俏动人的少女。 季悟非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柔软,只想着那只山鸡能飞得远一点。 “嗯。只是胆矾微毒,醋酸烧灼,要小心处置,你若不易得,我可以配好了送与你。” “醋酸灶上应该有吧。”可能是太少与外人说话了,何青圆虽然羞涩,但又有股子莫名的兴奋,声音终于也高了几分,听起来清亮又甜蜜,“胆矾是药,家中里应该存了的,我让秦妈妈去拿就是了。” 季悟非心思落空,面上不显,打趣道:“不想姑娘这般博学?” 何青圆果然面红,声音又回落几分,神色娇羞,道:“祖母从前总用胆矾治牙疳,否则我也不知道的。” 灌木丛摇动起来,何霆昭倒拎着山鸡走了过来,对何青圆道:“认床,这般早醒?” 何青圆老老实实地道:“昨夜阿姐们闲话,我睡着了,睡多了便早醒。” 何霆昭失笑,道:“什么闲话这般无趣?” 何青圆想了想,用只有何霆昭听得见的声音道:“三言两语,总不离宫中那位。” 何霆昭的笑容淡了些,看了眼她上的一篮叶子,又勾起嘴角,道:“过会阿兄送烤鸡给你们吃,再去边上的石泉、鹰嘴崖看过,就要启程回去了,你这篮子宝贝可别弄丢了。” 何青圆没听出他的揶揄,郑重其事点点头。 何霆昭下斜坡时利落,上去时手里拿着弓弩和山鸡就有些费劲,季悟非又不许他径直把鸡抛上来,扬他一身鸡毛,所以打算捡根树枝伸过去给他借力。 于是乎,季悟非就拢着披风,垂眸挑挑拣拣的,看得何霆昭无语极了。 “瞧你这挑三拣四的,论起亲事来,怕是要拣到下辈子去。” 何青圆埋着脑袋仔细找落叶,佯装没听见,只是眼角瞥见最后被季悟非拿起来的树枝真还挺‘清秀’的,别过头去微微笑了起来。 “你也进去吧。” 何霆昭说完这句就转身了,何青圆抬头时,只见季悟非对自己一笑,像是避着何霆昭与她分享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石泉的奇景和鹰嘴崖的孤峰季悟非并没有同往,何霆昭说他要顺路去山里看一看铁矿。 何青圆不知道季家还做铁矿买卖,就听何风盈道:“季家西山的铁矿是不是凿到硬处,正在改道?阿娘前日让我去季家的画铺子定颜料,只说土朱、土黄一类出自铁矿的颜料一时短缺,所以价钱涨了不少。” “是,否则我还请不动他呢。”何霆昭有些不解,道:“阿娘让你定颜料做什么?” “舟表弟是春月生辰,你忘了?虽还有些日子,但季家的颜料一贯抢手,所以阿娘要我早定下。”何风盈说着看了何青圆一眼,笑道:“阿娘是找你那些从小到大的画像时想起来的。” 董寻舟虽不是年年给何青圆作画,可但凡去,必定画上一幅。 画第一幅画的时候,何青圆七岁,接着便是九岁、十岁、十二岁,然后就是及笄那年。 说起来,董寻舟是除了窦氏之外,唯一一个眼瞧着何青圆长大的亲人。 董氏把何青圆的画像寻了出来,交给她自己保存,何青圆回到家中,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让浮夏把画都摊开来,一幅幅看过去。 “舟表哥真是一幅画比一幅画好。”何青圆看着画上素净单薄好似一片蝶的小女孩,有些疑惑地问:“可我那时怎么总一脸苦相?”
浮夏凑过来,只见一幅幅画都是何青圆端坐在花凳之上,从原本够不着地的小短腿,到渐渐身姿舒展,她的容颜也在变,不变的是面上的神色,总是那么平静又压抑。 “老祖宗眼盯着他画的,您坐着不舒心,他画得也局促。”浮夏中肯地说。 窦氏从不给他们二人私下说话的机会,坐在一旁虽也不言语,可时不时拈盖吃茶,清嗓咳痰,总要有些零碎响动,叫董寻舟好不自在,也让何青圆难以高兴。 “但要给阿娘看,总要润色一番呐。”何青圆说着说着,有些明白了,指尖拂过画上人忧郁的眼睛,道:“舟表哥待我,还存了一份怜惜。” 若是画像上的何青圆扬唇弯眸,笑意浓浓,谁人看了都觉得她过得很好,说不定董氏就不来接她了,唯有这样隐晦写实,才能将何青圆的压抑处境潜移默化地渡进董氏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