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霞病来如山倒。马卫国找到四化,用一个“我的下半生值不值二十万”的承诺借来医药费给李红霞看病,负债累累。为了让自己也让马卫国解脱,李红霞选择了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结束了她短暂的坎坷的一生,饱尝生活的艰辛却在幸福到来的时候撒手而去,留下马卫国独自艰难地抚养着多多。
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在黑夜中闪烁着绿光,渐渐地由虚变实,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闪亮,出现闹钟5点30分字样,接着是单弦音铃声在寂静的凌晨像招魂曲般刺耳地响起。
高低床上的马卫国一骨碌坐起来,李红霞也跟着匆匆忙忙地起身。不大的一居室里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东西,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是浪费的,但摆放的很合理,墙上贴着超市打折的海报。像任何一个安稳度日的家庭一样,他们的家当随着时间的累积而不断增加,尽管李红霞费劲心思地整理,箱子一个劲地往高码,杂志上介绍的收纳妙招能用上的全用上了,但房间还是显得越来越拥挤。马卫国和李红霞商量了一下,已经开始考虑用自己的积蓄贷款买套房子。刚刚迈入二十一世纪,按揭贷款的概念还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但马卫国因为做销售东奔西跑,接触各行各业的人,视野开阔,渐渐理解了贷款买房子的好处。他和李红霞没有福利房可以等,经济适用房也不是给他们这样的流动人口盖的,所以除了买商品房,没有别的选择。
李红霞叫醒了睡在上铺的多多,马卫国家的一天开始了。三个人按照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迅速忙碌起来:妻子做早饭,多多闭着眼刷牙洗脸,马卫国穿西服打领带,三个人像上了发条似的,在屋里机械地穿梭着,相互之间没有碰撞没有等待,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一切都像排练好似的,有条不紊。
吃过早饭,多多踩着水池边的凳子开始刷碗,李红霞化妆后换上正装,马卫国在给刷碗的女儿编辫子、墩地、收拾屋子。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马卫国给多多背上包,三个人同时出门。李红霞将三个人的拖鞋按照爸爸妈妈多多的顺序依次摆好,关灯出门。
多多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好在学校里住地方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所以,每天早上马卫国和李红霞一起送多多上学,把多多送到学校门口,两个人分头上班。
人行道上,马卫国和李红霞牵着多多的手,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做着“走停走停”的游戏。
李红霞突然喊了一声:“停。”多多错了。马卫国和李红霞开心地笑着。
多多歪着脑袋问马卫国:“爸爸,你犯过错误吗?”表情跟个小大人一样,思考着成年人都来不及思考的深刻问题。
马卫国愣了一下,点点头。“爸爸曾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那你说对不起了吗?”天真的多多继续着自己的问题。李红霞知道马卫国所说的错误以及他为此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制止多多,避免唤起马卫国痛苦的记忆。马卫国迎着妻子担心的眼神,淡淡地一笑,表示没有关系。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他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青春年少时的无知和莽撞。
马卫国弯下腰,郑重地对多多说:“不是每个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多多有些迷茫地眨着眼睛,这个答案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下午,马卫国出门拜访客户,结果吃了闭门羹,情绪有些低落的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自从确定了买房子的目标之后,马卫国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更重了,他绞尽脑汁地想开拓新的客户,多挣一些钱,可是北京的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业绩提升的空间越来越小,每往上走一步似乎都很困难。
走了一阵,马卫国感觉有些累了,脚底板生疼,就把自行车支在路边,靠在电线杆上休息。他抬头望着由于空气污染和沙尘暴变得灰蒙蒙的天空,这样的天空看上去很熟悉,家乡小城里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天。马卫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跟姐姐马红梅讨论过的那张生活的“网”,他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挣脱了这张网,在另一种意义上,却仍然困在这张网里。网并不紧紧是束缚,也是责任。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上坡过坎,刚刚卸下一副担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挑起了另一副担子,周而复始,直到生命的尽头。
马卫国正想从口袋里掏烟,忽然看见两个环卫工人正用抹布使劲擦洗喷在墙上的牛皮廯——各种办证开发票的小广告。马卫国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什么,他掏出清洁剂走上前,在环卫工人诧异的眼神中将清洁剂涂在墙上,尝试将办证等字样擦干净。不想这东西还真挺好使,墙上的喷涂痕迹奇迹般地消失了,两个在旁边专注地看着的环卫工人眼中一亮,走近来拿过清洁剂端详很久。马卫国期待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李红霞正在酒店的走廊里打扫卫生,用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擦拭着窗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惊奇的声音——“这不是李红霞吗?”
李红霞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遇到熟人了,但对方已经认出了她,没有理由逃避,李红霞平静地转过身,过了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女人以前是给自己伴舞的,跟着自己混饭吃的小角色。从她一身时髦的华丽服饰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现在的境遇不错。她挽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的很富态,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有钱人。
“是你啊,王丽,好久不见了!”李红霞不卑不亢又很有礼貌地跟对方打招呼。
王丽没有理睬李红霞,而是很嚣张很招摇地对身边的男人说着话,仿佛李红霞根本就不存在。“她以前是歌舞团的台柱子,我是给她伴舞的。不过……”王丽轻蔑地看了一眼李红霞,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后来摔断了腿,没想到现在落魄成这样了,在这当保洁。真是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男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去看李红霞残疾的腿。
李红霞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奚落和羞辱了。那些过去只能仰望她嫉妒她的人现在只要遇到她,都不会放过践踏她尊严的机会。李红霞有种冲上去扇这个耳光的冲动,让她永远闭上那张尖刻的嘴,但她克制住了,攥着抹布的手微微发抖。王丽被李红霞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挽紧了男人的手臂。李红霞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缓缓地转过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中年男人说了句“别理这个疯婆子”,挽着王丽准备离开。这句话刺激了还内心还没有完全平复的李红霞,让她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压抑着的愤怒火山般爆发出来。李红霞端起脚边的一盆脏水,一股脑地泼向这对狗男女。两个衣着鲜亮的人瞬间就变成了落水狗。中年男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完全没想到要饭花子一样任人奚落的李红霞竟然有胆量反击。
中年男人和王丽像疯狗一样扑向李红霞,完全没有了绅士和淑女的派头。王丽撕扯着李红霞的头发,李红霞身体向后仰着无法挣脱,中年男人瞅准机会,朝着李红霞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李红霞痛得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身体,蹲在走廊的墙根处。他们还想继续对李红霞施暴,被路过的客人和酒店的工作人员拉开了。两个人叫嚣着要向酒店投诉,逐渐远去。
一个酒店的服务员把瘫在地上的李红霞搀了起来,关切地问:“霞姐,你没事吧?”
“他们……”李红霞吃力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说了!”服务员气愤地说,“我们刚才都听到了,大家都会为你作证的,这种人渣就是找抽”。围观的人纷纷响应服务员的话,表示会声援李红霞,决不让酒店开除她。
服务员见李红霞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知道这一脚踹得不轻,而且正中要害,一边骂着打女人而且是残疾人,这个男的简直禽兽不如,一边劝李红霞,“霞姐,去医院看看吧,看你疼的一脑袋汗。放心,我会代你向经理请假的”。
李红霞感激地点点头,捂着肚子走出酒店,就再也走不动了。她咬咬牙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傍晚,脚底下车水马龙的过街天桥上,李红霞绝望地趴在栏杆上,木然地看着下面车来车往。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手里的诊断上写着:癌晚期等字样……虽然那一脚没有踹出内伤,但在检查的过程中,却诊断出李红霞已经身患绝症。
风将诊断吹起,慢慢地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