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新年(1)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死尸,各式各样的死状,有无辜枉死的,有恶贯满盈的,有慷慨就义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经学会了平静地面对这许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说的那样,只将他们当作探案的线索,而不投入作为人的情感。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李元芳面对沈庭放的尸体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的,既不是惊诧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长久以来都在期待着看到这个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得越耻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满足……
身后的阿珺在急切地问:“李先生,我、我爹爹他怎么了?”李元芳转过身,沉闷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阿珺的眼睛顿时瞪地大大的,似乎一时不能相信李元芳的话,她仔细观察着李元芳的表情,终于明白对方是在陈述一个确切的事实,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朝前跨了一步,轻声说:“李先生,让我进去看看。”
李元芳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阿珺让到门前。阿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父亲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只是缓缓靠到门檐上,泪水静静地淌下来,喃喃自语:“爹爹,爹爹,你终于还是有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泪,举步就要往屋里走,却被李元芳伸手挡住了。
李元芳轻声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面。我先进去察看。”阿珺泪水充盈的眼睛探究地看着李元芳的脸,终于点了点头。
李元芳正要朝屋内迈步,前院东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响动,紧接着就听到韩斌大叫起来:“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哟!”“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李元芳和阿珺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又一齐紧张地朝前院望去,东厢房里的响动越来越大,韩斌在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姐姐!快来呀!啊,老奶奶,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低头看着阿珺的脸,尽量语气和缓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面看看好吗?我留在这里。”阿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极低声地道:“好,李先生,这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着,她一扭身,脚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李元芳目送阿珺的身影转过堂屋,方才再次回转身,迈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间。这套正房分三个开间,正中这间对门放着桌和椅子,后墙下置着狭长的条案,还有两排柜分别靠在左右两侧的墙上,看格局应该是沈庭放的房。左右两面墙上还各垂着幅蓝色的麻布帘帷,是通往两边偏房的。
李元芳站在房正中,环顾四周,白灰糊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中渗出股阴森凄凉的味道。桌上的烛灯横躺下来,烛油流到桌面上,将桌上的几张纸染得斑斑驳驳。除此之外,桌上的笔架、砚台、水缸等等房用具也一概横七竖八,几本籍和卷册或胡乱地摊开,或垂落在桌侧,地上更是滚散着好多籍,被十分明显的足迹踏得污浊不堪。
李元芳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起躺在面前的尸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死者的面颊,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弹性和温度,说明死了才不久。沈庭放的整张脸都涨成黑紫色,脸上原来就密布的疙瘩和坑洼愈加肿大,将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他的双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红色,嘴大张着,白色的口沫从嘴角边一直淌到颚下,灰色的胡须乱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李元芳愣愣地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胸口阵阵翻涌,恶心地几乎就要吐出来。
门口有人在喊:“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李元芳掉头,见梅迎春大大的个子拦在门前,立时就把早晨的光线挡去了一大半。李元芳招呼道:“梅兄,你来得正好。沈庭放死了。”梅迎春赶紧跨入房门,来到李元芳身边,也蹲在尸体旁。
李元芳问:“梅兄,你怎么过来的?”梅迎春一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沈庭放的死状,一边答道:“昨天咱们救下的那个大娘一早醒了,便大呼小叫地要去找什么儿子,还拼命要下床走人。可她身体虚弱,昨天冰水泡过之后,手脚也有些冻伤,根本迈不动步子,刚下地就又摔倒了。斌儿拦不住她,在那里又跳又叫,把我和狄兄都吵醒了。”李元芳点头:“我方才在这里也听到了,就让阿珺姑娘先过去。”
梅迎春紧蹙双眉道:“是啊。我和狄兄刚去东厢房安顿那位大娘,阿珺也过来了,帮着一起把那位大娘又扶上了床,还拼命安抚她,劝她先安心养病。可我就看阿珺的神色不对,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才告诉我说沈庭放出了事,我就赶过来了。”李元芳点头:“今天一早我在院中散步时碰上阿珺,她说要来伺候沈庭放起床,我们一块儿过来,便发现沈庭放已经死了。”
梅迎春问:“李兄,你已经在检查尸首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来?”李元芳指了指沈庭放的脸:“你看,他的脸扭曲成这个样子,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到万分恐惧的事情,还有这满脸的黑紫和嘴边的白沫,都像惊吓过度所致。”梅迎春紧抿着嘴唇,连连点头。两人又一齐往沈庭放的身上看去,只见他的两手呈抓握状,痉挛地僵直在身体前方,胸口和肚腹上好几个血洞,冒出的鲜血将所穿的灰布袍衫染得猩红片片,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