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德五年,冬月初九,举国震惊的秦太后豪掷千金事件前的那个夜晚,后来的玄靖帝,如今的小皇帝来找过秦太后。
世人皆知,秦太后对陛下多有纵容,鲜少有人知晓,小皇帝对自家母后偏心眼到了极点。
前些日子,秦太后不过随口一句“萝兮宫不错”,小皇帝便把那座宫殿全权交给了秦太后处理,纵然不少朝臣明里暗里劝说小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皇帝也只是轻飘飘把话推了回去,不留半分把柄,也并没有把事情闹到秦太后面前去。
——秦太后是否知晓,那便是另一件事了。
小小的齐瑞站在慈宁宫高大的寝殿门口,抿着唇脸色紧绷。
雀枝匆匆从殿内走出来,向着大齐最尊贵的陛下福身行礼,高呼万岁,接着低声说:“陛下怎么这个时辰找过来了?娘娘明日要做件大事,此刻心情不错。……但陛下若是有事相商,还是等着明夜娘娘……”
“朕今夜便要见母后。”齐瑞的声音很是冷淡,声音稚嫩但不容反驳,带着上位天子的威压和高傲,不似平日里在秦太后面前撒娇卖好的模样。
雀枝低低轻叹一声,心中感慨娘娘教养着的幼崽长大了,语气略有无奈:“陛下这又是何必呢。为何一定要今日触怒娘娘呢。”
齐瑞抿着唇,不置一词。
说起来,小皇帝也是雀枝看着长大的幼崽,真的能冷血心肠拦下小皇帝当然是不可能的,幼崽过分倔强的模样反而让人心生几分怜惜,雀枝心想,就当是为着小姐和陛下吧。
故,雀枝微微让开一步,伸手,恭敬开口:“陛下请进。”
齐瑞扬了一下唇,又快速变回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还是低着稚嫩的声音对着雀枝认认真真道了一句“多谢雀枝姑姑”,这才迈开小短腿往殿内走。
雀枝捂脸,脸上微微发烫。
“太像了啊……”纵然那张脸长得同自家小姐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甚至同自己最是厌恶的齐峥格外相似,但这副神态,活脱脱是小时候的小姐啊。
齐瑞进了殿中才松了一口气,要是雀枝态度强硬些,他自然进不来殿中。所幸他对雀枝有几分了解,一切照着他所期望的那样发展着。
齐瑞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坚定了起来。不论怎么样,他都已经进了殿中,再无退路。
想到这,齐瑞迈开小小的一步,腿微微打着颤。
说不害怕是假的。母后对他多有纵容,但因着他是皇帝,是大齐未来的天子,无数百姓的性命都与他息息相关,秦太后不可能对他无限溺爱,故而该罚时罚得也是很厉害。
齐瑞依赖自己的母后,但对着母后也存着畏惧的情感。他自然不害怕母后会伤害他,唯一怕的便是母后不高兴。
正踌躇着,殿中传来秦太后淡淡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和纵容,似是早就预料到他要来:“齐不齐,还在那傻站着?都已经进了殿中,还在磨蹭什么?进来吧。”
齐瑞叹息,知晓自己又被母后看穿了,生不出什么无力或者反抗的心思,只是简单往殿中走,说话时也带着几分抱怨的心思:“母后总是这般捉弄我,明明知道我要来,偏偏不做任何反应,谁也不告诉,让我一个人难堪。”
“最讨厌母后了……”
齐瑞眼里积着泪,声音低落了下来,又静静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最讨厌母后了。”
珠帘后传来一声叹息,散着如瀑长发的秦寻雪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未施粉黛却依旧神采奕奕,她出来的时候赤裸着双足,殿内铺着毛毯不算凉,她就这么走到呆呆愣愣的齐瑞面前,将人拦在怀里,语气悠扬,褪去刻意为之的冷漠,带着几分哄人的意味:“可是我最喜欢齐不齐了。”
齐瑞的眼泪就这么一滴滴掉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抓着秦寻雪胸前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哭得很克制,咬着唇,没什么声音,但秦寻雪依旧可以明显感知到湿漉漉的一片。
“阿娘骗人,”齐瑞语气很委屈,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赖和愤怒,“阿娘要是真的最喜欢齐不齐,怎么会让大周的质子爬到齐不齐头上去。连齐不齐见阿娘都不行。”
这是被气糊涂到翻旧账了。秦寻雪难得耐下性子来,低声哄着有些迷迷糊糊的幼崽,温柔又耐心。
“没有的事,谁都没有齐不齐重要,不止是因为齐不齐是天子,还因为齐不齐是我亲手养大的。”
前半句可能有水分,但后半句就是实话了。无论秦寻雪养过几个幼崽,唯独齐瑞,是她从一点点开始养的,这份分量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怀里的小皇帝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抬起一张漂亮的脸,上头还挂着泪,但语气却已然安稳:“母后,为什么一定是大周的质子呢?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秦寻雪拿起帕子细致温柔地擦着小皇帝脸上的泪水,语气平静温柔:“看起来,齐不齐受了不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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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吸吸鼻子,乖乖地仰起脸让母后把脸上的脏东西擦掉,明明满腹委屈,但嘴还是硬着:“没有。”
秦寻雪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安慰着怀里炸毛的幼崽:“齐不齐说没有便没有吧。其实,我不是已经同齐不齐说过好几次了吗,他不一样啊。”
秦寻雪不曾下令让宫中众人改口,不曾下令让人不准称周泽年为大周质子,虽说不少机灵的人已经改了口,齐瑞一般也不会这么称呼周泽年,但小皇帝的内心还是不曾真正认同周泽年的。
秦寻雪亦然知晓此事,但她不曾点破,纵然确定了心意,但总有些事情比起情爱更重要。
——比如,她曾经教过小皇帝的,他是天子,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喜恶。
秦寻雪最后也没有纠正小皇帝的称谓,只是搂着小皇帝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开口:“我同齐不齐说过,我留下他在宫中,不仅仅是因着同周明帝的约定,还因着我确实对他存着不太好的心思。……其实,我原先便想着,若是早些离开这毫无留念的世间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但如今,我好像有了多留几年,好好走完同秦将军约定的十年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