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走去很远,一直从暴雨狂风走到霞光万丈。
我原本以为已经走出了这片海滩,却没想到走来走去还在这里,那片海滩就好像是一片固定幕布一般。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像是我为了完成任务特意来找它,而是它一早便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所以特意等在那里似的。
海面已经平静下来,仿佛一块被匠人打磨了一半就遗落的粗糙玉壁。天上的黑色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撕成薄薄棉絮般的云丝和云丝间微微漏下的几点日光。
之前奔忙躲闪的黑影们也逐渐有了颜色,他们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看平静的海面,再从门里露出了半个身子,最后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海岸边渔民聚集起来,有的在感叹这场大雨的突然,有的在感叹这次海啸的无情,还有的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哭诉起自己的老头子或丈夫。
“老头子!唉呀老头子~~~”鬓发花白穿着夹袄的老妇人一边嘶哑着嗓子哭泣一边朝着大海奔去。此情此景之下我虚无的伸出手又握成拳默默收回。幸好那老妇人跑了没几步就被一对夫妇一手拽着一条胳膊拖了回来,那年轻妇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才道,“二婶子,俺闺女也没回来。”
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他比惨,并且以绝对压倒性的惨绝人寰大事征服对方。
年轻妇人这话一出,原本恨不得跟自己老伴儿殉情的老妇人立刻一声也不吭了,只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沉默地用手划拉着仍旧带有潮气的沙滩。
我和藤学一就这么站在人群中央,没人看得到我们两个。我们究竟在这些人群中站了多久呢?我感觉两条腿都僵住了。阳光越来越弱,云丝间逐渐渲染出鲜血般的红,海难之后的残阳落日往往更能触人心弦。有的渔民闭上眼睛在默默祷告,也有的等待很久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双眼失神地看着一波又一波浅浅的潮水,推上来,又退下去。
就在人群由哭喊变为祈祷又变为沉默的时候,突然一声沙哑的大喊,“你们看那是什么!”
喊话的是那个原本坐在地上的老妇人,此刻她像是突然激发了生命活力一直跑到了海边。刚刚拖回她的那对夫妻又重装上阵准备随时再次把她拖回,可是当他们走近老妇人身边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难以形容的庞然大物。
那是什么?起初远远望去不过一片柳叶大小,可那东西前进速度格外地快,转瞬之间便在众人眼前呈现出一座帆船那么大的形态!那东西还未停止前进,它每向海岸边逼近一分,众人眼中的恐惧便增大一分。
那是什么?是被海浪冲垮的巨大岛屿?青绿色的小岛带着遮天蔽日般的威力踏着浪潮汹涌而来,就在人们以为新一轮的海难即将到来,纷纷腿软逃命之时,只听那白发老妇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头子!!!”
而回应他的,除了一声苍老的男人声线里,还有一个小女孩的高呼,“爹!娘!”
小女孩声音一出,藤学一的眉头皱起,与此同时,老妇人身畔的那对夫妇高高地伸出手臂应和到,“哎!!!”
我看向藤学一问到,“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藤学一摇摇头,“不对的是她身下的那个怪物。”我顺着他的语言提示往下看,天!那哪里是什么会动的岛屿?!小女孩,老大爷,还有十来个激动得抱头痛哭的渔民,他们都踩在一块巨大的青蟹壳上!!!
青蟹放慢速度渐渐靠近岸边,黑压压的人群们一拥而上仿佛是要包围起这个庞然大物似的。青蟹黑亮的眼球微微一动,巨大的蟹钳缓缓伸展开形成一个天然的阶梯连接了海面和沙滩。
渔民们接二连三搭伙手拉手慢慢走了下去,老大爷一边抹着泪一边和赶过来接他回家的老妇人碰上了面,青蟹壳上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那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
“朱儿!快下来!爹爹娘亲接着你!”海滩上的夫妻焦急地高声呼唤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而他们的宝贝女儿却不紧不慢地趴在蟹壳上,轻轻张开手臂,拥抱住了那只巨大的青蟹。
老实说,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毕竟这孩子年岁还小,胳膊腿儿都比较短,她穿着粉色的衣裳一副渔家小妹的打扮,就这么在蟹壳上一趴,活活像是一只五体投地的海星。
“伟大的神明,谢谢你救了我。”
青蟹眼珠动了动,这时候那小女孩却被人强行抱了起来,被迫四肢离开了青蟹的身体。那小女孩还没来得及大喊屁股上先挨了两巴掌,“叫你乱跑!不是告诉过你好多次不让你在海边玩儿,看到变天赶紧回家吗?!”男人的话语间愠怒中夹杂着心疼,才打了两下,一双手又将那孩子接过来轻轻拍着后背安抚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哭腔,叫人闻之动容。——原来是那小女孩的父母看她迟迟不下来便着急地直接顺着蟹钳搭成的“天梯”直接跑了上去,终于“解救”孩子行动成功,那女人抱着孩子,而那个男人又张开手臂护着他们娘俩一步一步按着原路返回。待他们夫妇三人都平安回到沙滩上后,还没等他们转过身再看一眼,那个巨大的青蟹已经渐行渐远,不久便沉没海底不知踪迹了。
虽然这青蟹做好事不留名,但那些被它在海啸风暴中搭救过的渔民们自发给它修建了庙宇,就连这片无名海滩都因此得名“蟹子滩”。渔民们逢人便说这片海域里有神明,并且不是寻常的什么龙王爷啊龟丞相啊海夜叉啊之类的,而是一只青蟹。
虽然这些渔民财力物力有限,而且这充其量只是一个小渔村,前来蟹子神庙进香朝拜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是香火可怜,但有总比没有强。
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甚至还形成了出海前拜一拜蟹子大神的不成的奇怪习俗。据说好像拜了蟹子大神就能出海不遇风浪,就算遇到风浪也能转危为安,毕竟蟹子大神救苦救难。
我和藤学一看着海滩附近那个褐色泥瓦堆出的矮小庙宇不知道该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表情才能表达此刻心情。庙宇的屋顶是用黄泥和着大片大片的苇子叶糊起来的,神台上一个穿着绿色肚兜的大肚子娃娃喜笑颜开,神台下陶土盘子里供着几片海带一些海草,而那神台两侧的柱子上雕刻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八个大字,上联,“有求必应”,下联,“蟹蟹您嘞”。
“……”
“!”
看得出来,为了保证自己的专业素养,藤学一忍笑忍得非常辛苦。而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呃,左膀暂时不在,我算右臂?
作为他的右臂,我本着好笑的事情要一同分享这一高尚行为,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咔嚓咔嚓连拍了十多张,然后点开聊天窗口,发送给不能在场的左膀——应如是。
应如是这货果然秒回,“???王建国你不好好做任务怎么去送子庙求大胖小子啦?!”
……果然不同频道的人分享再多乐趣给对方也都是徒劳。
本来刚进这个蟹子神庙的时候我觉得这破地方实在是寒酸得紧,后来又觉得这神台两侧柱子上的题字实在是忒朴实无华了些。可是自打应如是这货回复完之后我看着神台上那个大胖小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我看了看身侧的藤学一,他也正在皱眉盯着那个大胖小子深度思考。于是我拿胳膊肘戳戳他问到,“如何?你也觉得这神像塑造得像求子娃娃?”
“嗯……”藤学一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像,太像了!”
“哈?”难不成你还看见过其他送子娃娃?又或者你自己偷偷去哪个庙宇拜见过哪些送子娃娃?我心念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姨母笑,“行啊~看不出来啊~你小子玩儿得挺变态呀~~”
藤学一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他激动地指着神台上那个大肚娃娃问我,“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太像了!”
“像?像谁?!”我的个乖乖,该不会这货和谁有个儿子吧?像他儿子?!
“你看不出来吗?”藤学一不可置信地问。
我摇摇头,尽量把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面前这颗“脱水蔬菜”又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神台上那个大肚娃娃之后一脸诚恳地说,“看……不太出来……”
“唉呀你真是……这怎么能看不出来呢?这多明显啊!”藤学一指着我摇了摇头。
“哈?可是你们俩一点儿都不像啊!”我说。
“啊?!像我?!”听到我的回答藤学一仿佛原地被雷劈了一般,待他石化结束之后他颤抖着手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台上那个大肚娃娃然后再指指自己,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像谢盐啊!”
“哦……哈???”好了,这次轮到被雷劈的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