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五,皇帝留宿中宫的日子,元临就罚她跪在长信殿,向鬼神赎罪,赎她因妒生恨,不配为天下女子之表的罪!
每月的满月之夜,她就跪在冰冷的殿里,寒来暑往,将每一塑神佛的金身威颜都看遍,守着无边寂寞与痛苦,坐着她虚荣的皇后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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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的天雷打断了虞枝的回忆,她看着清澈的雨水哗哗流下,冲刷着古老的皇城,心里默默涌现出一丝隐秘的痛快。
都冲走吧。
把一切不堪都冲走。
这宫里就没有一处是完全干净的,就连她……这些年她虽从未害过人,但是心里却也数次升起过见不得人的念头。这念头令她生惧生悲,因为一旦她付诸行动了,她从前所固守的那些清白正义就都将化为灰烬。还好,还好每当她脑海中涌现一丝邪恶的念头之时,当年夫子和哥哥的教诲就会把这念头死死地压回去。这宫里的其他人她管不了,但是她要守着这份如初的本心,好好做她自己。
“春桃,你下去吧。”虞枝似是倦了,声音低哑。
“娘娘……”
“下去。”虞枝加重语气。
春桃只得退了出去。
一开门,夜风裹挟着湿漉漉的雨丝水汽扑面而来,吹起虞枝鬓角的青丝。她的墨发因刚才的举动而散开,一头华丽的翠石珠宝滑落殆尽,只剩下最本原的一抹清丽。
虞枝抬起脸,任由水汽与漫起的雾气拂过她的脸颊,任是无情也有情。
若是哥哥还在,他一定会很心疼她。
可惜京城虞家只剩下一群女眷了,虞家的男人早已在皇帝的怀疑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忽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极为不满的说话声:
“你这疯癫的样子成何体统!”
一声闷雷,天空大亮。
身穿金黄龙袍的男人站在雨夜中,被雨水浸湿的锦靴沉重无比,在黑石砖上留下一串水印。
元临冒雨踏进了长信殿。
他最恨长信殿的神鬼之像,所以他把同样憎恶的发妻也安排在这。企盼着神佛收走她的命,将皇后的宝位让给他心爱的贵妃。
可是当元临看到不饰珠钗的虞枝时还是狠狠地心脏一震。他也曾爱过这张容颜,甚至现在、在心底深处,他仍旧……
“臣妾失礼了。”虞枝见他来了,不悲不喜地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是了,这就是元临再爱虞枝这张脸也终究不想留宿她宫殿的原因。一个女子,不知道好好嘘寒问暖侍奉夫君,倒是和她父兄一样天天劝谏他怎么成为一个明君。他才是天子,怎么治国还需要她一介女流来告诉吗?
“哼。”那点怜爱霎时退去,元临冷脸甩了一下潮湿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水痕。
虞枝看着他几度变换了的神色,心中很清楚是因为什么。
贵妃为何一直揪着虞枝不放,不过是她在心底害怕虞枝会用这张脸再度讨得皇帝的倾心。可是她错了,虞枝这辈子求得不过是‘刚烈’二字,若是弃了这个,她当初又何必像只莽撞的飞蛾一般,不顾太后的劝阻,死也要嫁进来。
撞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就连引以为傲的那一点尊严都被细细碾碎。
“陛下,臣妾所求唯有一件事。”她整理了衣衫容颜,好叫自己看起来还像个皇后。
“什么事?”皇帝皱眉。他今夜是头一回没听贵妃的温存软语,踩着泥水远远而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些,心里隐隐有些莫名的惊慌,好像这次不来见她,以后就没机会见了一般。
“求您在臣妾死后秘不发丧。”
“这是什么要求?”元临不解,似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虞枝。他以为她会以死相逼,叫他废了贵妃,再不济也是饶恕了她流放北境的家人。
“臣妾父亲年事已高,兄长一心为国积劳成疾,再经不起一点打击了。”虞枝想这是她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你还当真要死?”元临瞥见案台上的一抹白色,心底冷笑,“那我就答应你。”他不相信地摆摆手。
“多谢陛下!”虞枝手捧着凤钗行礼,意欲将其还给元临。
元临霎时被触怒,他可以一百遍一千遍厌弃虞枝,但虞枝却不可以伤害他一次!
他将凤钗摔碎,转身走入雨中。
沾染了雨水的沉重大门再度被合起,外面仿佛有些骚乱的声音,但是虞枝不在意了。
她看见四散的珠光宝气流落到不曾被人窥见的边边角角,如同她奉献出的真心,碎了一地。
白绫长而顺滑,柔柔垂了下来,摇晃在殿中央。
屋顶的房梁都是天下最厉害的能工巧匠锻造而成的,坚牢无比,足够承载她生命的重量。
虞枝站在凳子上打好了最后一个死结。她想她这一生的错都是由她的固执开始的,如果她能放过自己就好了,但是放下……她从没见到过谁能轻易将心底执念轻轻放下,这才是最可悲之处。
悲悯的佛像半睁着双眼,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案上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飘散在屋子里头。
虞枝盯着那抹徐徐散开的烟,她已下定了决心,正要踹开凳子赴死,却听见外面一声惨烈的叫声。
下一秒,有人从远处跑过来,大叫道:
“谢小将军……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