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的惯例,自然是要分股份的,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今年除了黄家占了许多之外,其他几家大户占比并不高,反而都十分默契的将股份散给了下面木土小户乃至散户。
这也是传统古寨的仁义之处了。
他们这些年种茶卖茶是收入来源的大头,后来果品也赚了不少,再之后是龙窑瓷器哪能事事占先呢,早些年那些车马黄包车也大都下放给了小门户,真是有钱大家赚,要富一起富才好。
越是乱世,越要拧成一股绳,抱团取暖,千百年来避世在此,自有他们成型的生存之道。
前些日子织造厂招工闹出挺大阵仗,是黄溪午和阮梅宁坐镇的,生生搞成了竞技盛会,唐家也是刻意为之,好吸引大量能人技工来参与。
因此,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活动,唐憾儿也预料着祭祀大典上会出现疯抢股份的热潮,结果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喧闹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比开厂子重要多了。
她遥遥向下望去,正遇上人群中里喧闹中心的那位焦点人物之一在引颈往台上望,两人视线在中间对上,彼此皆是一愣。
唐憾儿从未见过彭琦,但她可认识彭家人,再加上方才彭璎那句话,她本没有听进去,此时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被台上那人光华流转的眼眸一盯,彭琦心里忽生了震动,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不是北平城里裹小脚的寻常丫头,亦不是囿于古寨的无知妇人,她气质昂扬地在旭勐台上指点江山,远比那“尊主”萌婆更具威势,原来,她才是这勐茶寨真正的女主人。
前日在萌婆面前他都没觉得怎样,此时被唐憾儿这样看着,他忽然心生了畏惧,或者说是瑟缩
她面上并无任何威严怒意,反而若和煦春风,可偏偏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人,却像是能把人看到心里,叫人蓦地生了泪意。
又仿佛辗转万千,那人其实一直都在悲悯的看着自己。
彭琦仿佛入了定,他忽而想到,当年自己虽一走了之,却在婚姻一事上磨磨唧唧,没有给予一个确定的答复,实在做得不地道。
在后来四处飘荡的过程中,他遇到过许多姑娘,每当对方表示出进一步的意思,他便立刻拒绝,从不拖泥带水,可唯独母亲信里那个“唐小姐”,他纠结过,只因他给自己留了后路,想着万一混不下去,还是要回家的。
这样的自己令人不齿吧?自己莫名悔婚,有没有给她带来大麻烦?
彭琦的脑海中往事翻腾,唐憾儿却并未在他身上做过多停留,只一瞬,就将目光移开,转身对廖水苏笑道:“台下仿佛出了什么意外之事,烦请司礼大人主持大局。”
廖水苏点头,一挥手,便有两队礼仪小官走入人群之中维持秩序。
台下所谓喧闹之事,倒并非全因为彭琦引起的,他依然没能成为人群唯一焦点,反而被富安娜抢了风头。
前阵子讨论过在南屏府见过“洋人”的那几位,此刻正围着这金发碧眼的姑娘叽叽喳喳,甚至有大胆的,还对其评头论足起来。
富安娜人又开朗,并不介意他们的无礼,反而饶有兴味的和大家交流起来,蹩脚的忠国话和奇特的乡间俚语交织在一起,整个如同鸟兽怪谈,直到礼官小队的人过来,才渐渐平息下来。
分发股份一事照常进行,台下的喧闹变为嘀嘀咕咕。
彭琦此时正在被人小声的询问:“你怎么舍得回来了?还以为外国的月亮更圆呢!”
说这话的是阮梅宁,他实在好奇,又忍不住阴阳怪气。
不过,彭琦刹那间竟然没认出阮梅宁,还以为他是阮岁宁,心想自己和他又不熟,怎得这样呛人?
唐嵚自然是早在彭琦回家那天就先一步就知道了,一直忍着没说罢了,此时只管在一旁看热闹的,见彭琦噎住,才肯出来解围:“怎么?你忘了他的性子?向来这样说话的。”又对阮梅宁道,“才见面又呛,他怕是习惯了洋人的直来直去,受不了你这曲里拐弯了。”
阮梅宁哼笑一声。
彭琦这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你是梅宁?——嚯,你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吧,这娇俏水嫩的模样,我竟以为你是岁宁。”
阮梅宁笑得更狠了。
当年他是唐嵚的忘年交,自然和彭琦也早有来往,后来又一同登上了留洋的大船,同学了半年之后才各自分开。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珐蓝西国,彼时阮梅宁在化学系修煤炭专业,彭琦还赞他选的好,说是回国之后可以找个铁路公司去上班,甚至鼓励他不必再回寨子,阮梅宁不以为然,却也没和他争,只是问他什么打算。
彭琦怎么回答的来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当时阮梅宁只笑笑,没接话,唐嵚已经不知所踪,彭琦若是远去不归,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他在友谊上并不较劲,朋友之间自然是尊重对方的选择便好,至于分离还是相聚,他不大在意。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除了把成绩学好,他只想努力得到一个女子的爱,过好后半生。
所以后来唐嵚回来之后和阮梅宁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十分腻歪,只是在工作上他们比其他人更合拍一些,唐嵚后来离开康唐茶业,转而去了盛唐果品和阮梅宁共事,便是这一原因。
至于为什么曾是这样的交情,彭琦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只因当年的阮梅宁毕竟还是阮家憋屈的庶子,年纪又小,并没有完全长开,又被阮岁宁的美貌压着,外表上并没有优势。
可现在不同了,他自从嫁给唐憾儿,日日被宠着,过得风生水起,眉眼也长开了,风情也出来了,举止仪态里早就比阮岁宁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说两人并非双胞兄弟,可架不住彭琦多年没见他,认错了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