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过两回,帐中天光已大亮,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日到营必然迟了。李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迟的,他那一身刚猛的筋骨已被多年的急行军和连夜拔营养成了一套自行其是的章法,于是强拎着自己起身,沐浴、更衣、出门,毫不拖沓,一切如常。
只是翻身上了汗血宝马的背,被晨风一吹时才发觉仍头昏血热。“驾!”他喝了一声,双腿猛地夹紧了马腹,通往军府的泥土路起了一片蔽日的轻尘,两道长眉扬入云霄。
大宛马许久不曾肆意奋蹄,一身偾张的腱肉红通油亮,银练马鬃在秋风里闪闪得意,驮着背上意气风发的将军一路向天边奔去。
到了习舞的时辰,卧房中迟迟没有动静,阿筠以为韶音睡过头了,正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唤她起来,便听里面人吩咐说,“备水,我要沐浴。”
嗓子又哑又滑,懒洋洋的腔调,这便是不练舞的意思了。
这样的反常才是新婚后的正常,阿筠和阿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韶音自觉此刻的形态像是刚化了形的狐狸精,还见不得天光,便不要人服侍,自个躲在卧房里磨蹭。
妆台上的乳兽博局纹铜镜打磨得光亮,清晰地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人的双眸含着一层勾人的水汽,唇瓣也艳丽得羞人。下意识地咬了下唇,痛,便用指腹轻轻去触,仍是肿的,热热地在发胀。
方才被他那样用力吸吮着只觉快活又难耐,好像一身的骨头都酥了,过后才察觉出疼来。
手背递到唇边碰了碰,没什么感觉,光裸在外的膀耸一耸,嘴唇触碰上去,还是和他的感觉不一样。
“啊!”
韶音捂着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原来情爱的滋味如此令人不由自主,这才多久,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的狐媚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家的女郎,倒像是皇后姨母嘴里骂的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妃,这如何不令人害怕。
温嫂携着厚厚一卷帛过府,见面便夸李夫人今日容光焕发,令人移不开眼睛,李夫人莫名心虚,垂头一口口地呷果子露为脸颊降温。
年轻女郎羞涩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温嫂瞧着她笑,眼角的纹路也被眼前人的艳光抚平了,谈话间不由回溯起了往昔。
“若不是那老奴涎皮赖脸地痴缠,我这会儿怕是已在云雾缭绕的大山脚下安了家,晨起顶着露水进山采药,傍晚背着药篓、伴着夕鸟一道下山,盖上茅屋三间,有儿孙绕膝,也就稳稳当当地过起了山里的日子,和外头这些打打杀杀都无关了。”
温嫂眉目悠远,望着庭中一方晴蓝的上空,似在神往这一辈子的另一种可能。
云影徘徊,中年妇人的脸被晴光一照就显得鲜亮,落了影便归复原貌,恍惚间是十几年的匆匆光阴。
韶音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阿母体弱多病,在她的记忆中,阿母的味道便是这样一种清幽的苦香。
“阿嫂怎地一直都没有孩儿?”
“世道不太平啊,三天两头地打仗,这仗一打起来,人就不是人了,一具骨头撑着皮肉,深山老林里一走就是好几十里的路,日晒雨淋的,吃不饱、睡不稳,要么自己倒下,要么被另一具骨头皮肉给杀了——这样的日子,大人受得了,孩子如何受得了!”
温嫂拉家常的语气说,脸上浮现出一丝年轻女郎似的羞涩,“刚成婚那会儿也是傻,一日也离不得那老奴,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怕他有去无回,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就仗着自己会些医术,随军做了女郎中。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孩子就给耽搁了,不提也罢!”
长睫在韶音白玉似的面上落下两扇影,她垂眸道:“原以为阿嫂治病救人,这一生活得洒脱自在,自是不同于寻常妇人,原来其中也有这样的不得已。”
温嫂叹口气,笑里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无奈,“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里只是穿衣吃饭,这日子从早到晚怎么过、下半辈子怎么活,还不都系在家里的男人身上!”
帛被菱花窗吹进来的风翻开,上面连成一串的“寡”字触目惊心,韶音呛了一口,不慎滴下果露,将洁白的绢帛染红了。
阿筠给她拍背,温嫂略顿了顿,也笑着用话顺她的气:
“看我,来了这么许久,光顾着和夫人闲谈,竟忘了说正事。岁数大了,见到你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一对就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身上,啰嗦了这么多话。李将军英雄过人,模样性情都是一顶一的好,与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人命好,自不会有我这满腹的牢骚。”
“阿嫂哪里的话”,韶音掩了掩嘴角,眼神绕着帛上胡氏的名字打圈,“她也是个可怜人。”
“是啊,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得一个人扛起日子,还拉扯个那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当初她嫁过来时我还去喝过喜酒,她那夫婿也是个模样周正的郎君,俩人新婚那会儿好得令人脸红,大军开拔那日,一个哭得差点断了气,一个红了眼睛……唉!”
温嫂说到伤情处也不由鼻子发酸,“夫人不知,京口这地方的人命贱,说话也不中听,当时便有人说,这小夫妻俩的好啊不是个吉利的好法,瞅着那模样就跟过一天少一天似的……也算是一语成谶,她那郎君竟真的交待在了沙场上!阿胡原先也是个娇滴滴的人儿,如今这副模样都是磋磨出来的,没个人依靠,万事都得靠自己,都是不得已罢了!”
韶音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却也被这一番话勾出了无常之叹,莫说胡氏的夫婿只是个小小伍长,就是五叔、二十七叔那样坐镇后方的武将,一朝时局翻覆,竟也有人头落地的一日,可知刀剑无情,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李勖原先也不过是一介小卒,慢慢地熬成了伍长,再从伍长一步步晋到队主、官长、军候、校尉,直至成为如今的建武将军,这每一步都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韶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了。
温嫂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将话往回拉,“我说的那些也都是原先,如今在李将军帐下自是比别部强上了许多,光是不吃败仗这一桩就已经够别部眼红的了,更何况将军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从不克扣粮饷,别部的将士们提起来哪个不羡慕!”
说着又笑道:“都说咱们李将军是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有人还从山顶上挖出过一块石碑呢,那上面写的是’木子其存,北固其魂’,合起来正是将军的姓氏和表字。有了神灵护体,自然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夫人且宽心!”
韶音点头一笑,才发觉嘴唇已被这一会儿的风吹得发干,似是要裂开一般。温嫂要她拿主意,可她这会儿已经不愿再翻看那厚厚一沓绢帛,只说再等等,这会儿还没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
温嫂走后,阿筠过来收拾茶盏,说后罩房里那一堆陪嫁的箱笼还没打开,日子长了怕虫蛀,要不要趁天气晴朗晾晒出来,顺便也将这府宅好好拾掇一番。
阿筠试探着问,眼里隐约闪着几点期待,其余的侍女各自在檐下、廊上无声无息地站着,或是打扇、或是做绣活,各自忙得整齐,耳朵都朝这边竖着,等着她的回答。
阿菽自来那日便犯了水土不服的毛病,好不容易捱过了盛夏,人整个地瘪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一层透明的纸;阿荏是她妹妹,便是新婚之夜被韶音叫进来斗草那个,她最是活泼爱笑,在谢府中没事便爱去园子里扑蝴蝶,嘻哈的笑声串成了园子里的风铃,自到了这方小院里整日无事可做,闷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倒是闲出了一身肉,人也恹恹地没了往日的神采,那风铃也再不响了。
“先放着吧。”
韶音一锤敲出无数个未尽的尾音,阿筠阿雀都吃了一惊,余下那几个面面相觑,自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谢候在傍晚的残照中抵达京口渡,当先去营中向李勖复命。
李勖写给岳父那封密信上的一笔字大得出奇,这法子还是韶音教他的,她是个性情急躁的老师,不满他那笔狗爬的字迟迟没有改进,便教给他些邪门歪道。“既如此不长进,你便尽可能将字往大了写,好歹气势夺人!”
谢太傅对着灯光仔细看横竖撇那,依稀从中瞧出几分爱女的痕迹,便笑着教谢迎给他的妹婿回信,信中也没说别的,只告诉李勖,谢迎已调到了尚台,如今是尚度之郎,主管财用。王家的九郎也领了同样的差事,乃是尚仓部郎,主管粮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谢两家已将子侄辈安排到了粮草之处,这便是已经同意了李勖和冯毅的谋划。
此事原就在李勖意料之中,谢候瞧着他满面春风,一时以为是因这信的缘故,于是便趁热打铁,当着温先生和一众校尉的面道:“姐夫原先怕我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是以迟迟不肯答应我从军之请。此番回去特地征得了阿父的同意,阿父教姐夫只管放心,如何带别人就如何带谢候,若不幸有了万一,沙场上马革裹尸而还,那也是谢候自己的命,阿父绝不会怪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