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
豹儿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猝不及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圆鼓鼓的两只豹子眼贼溜溜地随着人转,忽然嘴巴一咧,恼人的魔音像是一窝马蜂破喉而出,嗡嗡嗡地将人围住,从此便不舍昼夜地叮咬人的耳膜,无休无止。
单是哭闹还不算,你若不理他,他便要天涯海角地追着你,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裙,用那油乎乎的脑袋往你的怀里蹭。
那不是孩子,是生出来了便塞不回去的人形妖怪!它会吸干人的精气神,将妙龄女郎眨眼之间变为黄脸妇人!
韶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李勖,“我不要!”
李勖缓缓收回手臂,颊边的箭涡一浅复又一深,没盛住方才的期冀,只盛住了马车内此刻的尴尬。他笑了笑,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我讨厌小孩子!讨厌他们没完没了的哭闹,讨厌他们流口水、尿裤子,更讨厌他们黏着我,管我叫……”
韶音连“阿母”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像一旦沾上了这两个字,她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谢韶音了。
阿母是端庄的,细致的,耐心的,温和的,宽容的,可她不是。她还想为自己保有任性胡闹上天入地说走就走的权利,京口这方人间已将她从九天玄境拉入紫陌红尘,若再多个孩子,那便是直堕阿鼻、万劫不复了。
“……总之,我可不想要孩子!你若想生,自己生便是了!”
大约是她拒绝得太过干脆,面上的厌恶太过明显,对面的男子很快便退步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咱们大可晚一点再要。”
当此之山雨欲来际,李勖的确是想要留下个孩子,可方才所说却并非是这个意思。她已明显不再抗拒他,或许这便是两厢情好之时,也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生孩子”不过是个庄重些的暗示,他其实只是想向她求欢。
韶音好看的眉眼仍是皱着,没再反驳他这话,却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隐晦的含义,直垂头摆弄着十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似乎每一下都在心烦意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清凉的雨丝自车窗外飘洒进来,打湿了织锦车帘上绣的合欢花,红深绿浓的纹路之间,一只金黄的小瓢虫误入此中,误打误撞地为自己寻到了一处避雨之地。韶音动了动指头,最终还是决定容留它一雨的时间,潮气令她鬓边的一绺碎发打了卷,低垂的睫毛似也挂了露。
泥土的腥气丝丝缕缕地自毛孔渗入,令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黏腻而阴郁的无力感,小瓢虫也爬不动了。
李勖关上了车窗,车内变得沉闷而安静,沙沙的雨声与人的呼吸和弦,每一拍都格外分明。
“李勖,昨日之事,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他方才忽然提到孩子,实在是令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会儿冷静下来,却好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我喜欢别人都围着我转、按我的心意做事,就算是小郎君司马德明那样的人——我虽然十分瞧不上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将他从我的宴席上抢了去。”
因她这个性子,建康城中没有哪位女郎与她真心交好,这么多年过去,算得上知心的姐妹唯有阿泠表姐一人。
韶音先前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赵阿萱而生气,她不过是提了一句鸭肉羹和桂花酒,自己的心里就酿了醋一般酸酸地发胀发堵,忍不住想要与李勖发脾气。一想到赵阿萱曾亲吻过他,他们两家还曾有过婚嫁之意,她心里的醋就酸得冒了火,那股火气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尽管这一切都不能怪李勖,可她就是要冲他撒气。
赵阿萱怎么配得上他?她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自己这么想,也未必就意味着自己对李勖就如何如何了,一定不是那样的。
她是谢氏最出众的女郎,是名动建康的谢韶音,她的吃味未必是因为动心,一定是另有别的什么更合理的缘故。
此时此刻,韶音静静地省察过往,头一次在心里面审视检校自己这个人,忽然间便找到了这个更合理的缘故。
她只是又犯了争强好胜的老毛病而已。
怕李勖听不明白,韶音继续给他解释,“所以,我的确是不喜欢阿萱,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朝着你笑,可是这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了。”
李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唇紧抿成了一道线,侧脸的线条看上去冷峻而孤直。他将身子也坐直了些,肩背挺拔得不像话,那一架宽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像是在刻意掩饰颓势。
韶音无声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不过最终还是硬下了心肠,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得教他知道,以免误会弥深,越往后越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