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国走出北京站的出站口,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宽阔的马路上车流滚滚。他站在路边,茫然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汽车和周围的高楼大厦,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过道马路的另一边,也不知道到了另一边后又该去向何方。他提了提肩头的背包,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寻找着一个落脚点。嘴里叼着的香烟已经尽,马卫国习惯性地将烟屁股吐在地上。一个戴着红箍的大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站在马卫国的面前,“哧啦”扯下一张罚单,递给马卫国。马卫国看着那张例行公事、面无表情的脸,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交了钱,用罚单用力地抿了鼻涕,正想丢在地上,发现红箍大妈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准备扯第二张罚单,无奈地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前,把纸团丢了进去。
马卫国正想掉头离开,红箍大妈又在后面叫他,“小伙子,等一下!”
马卫国不耐烦地转过身,“又怎么了?我不是扔到垃圾桶里了吗!”
大妈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说:“小伙子,我看你挺老实的,刚来北京吧,有熟人吗?”
马卫国摇摇头。大妈好心地提醒马卫国:“那你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啊,现在坑人宰人的地方可多呢!你看见前面那个胡同没有,拐进去,走五十米,有个招待所,十块钱一天,还能洗热水澡、看电视,很安全。暂时就在那将就一下吧,慢慢找住处。招待所对面有个饭馆,四块钱一海碗刀削面,保证你吃饱。出门在外不容易,事事小心,钱要省着花。”
马卫国感激地冲大妈笑了笑,道了声谢,就向胡同走去。他在招待所里安顿下来,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走出招待所,到对面的饭馆吃了碗刀削面,然后便踩着夕阳投下的光影四处转悠起来。这是一片四合院平房区,比较安静,看起来就像家乡街巷一样,有着几分熟悉几分安全感。马卫国刚刚踏上北京的土地上慌乱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经过一个报亭的时候,马卫国看到一份罗列着密密麻麻的豆腐块式的招聘信息的报纸,掏一块钱买了下来。
第二天,马卫国就开始外出找工作,按照报纸上提供的电话和地址,一路找过去,足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找到一家用人单位的办公地点,但对方只用了三分钟就把他打发了出来。马卫国没有气馁,在街边的小店里吃了碗面,又接着去找下一份工作,等他从第二家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结果同样让他失望。身无一技之长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马卫国有些绝望地站在街头,偌大的城市似乎没有他的一个立足之地。
疲惫的马卫国走到一个公交站,在候车亭里坐下来,旁边有两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子正在等车,看到马卫国落魄的样子和异样的神情,警惕地躲远了一些,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背包。她们的眼神刺痛了马卫国,恶作剧似地狠狠盯着她们,两个女孩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顾不上等车,慌慌张张地走开了。马卫国心中涌出一阵报复的感觉,又从包中掏出报纸,研究着上面的招聘信息。
一则招聘信息吸引了马卫国的目光,报纸的方框内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招聘推销员,待遇优厚,提供住宿。这对连个住处都没有的马卫国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找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对方非常热情,“没有工作经验,没关系,我们会给你培训的,关键是要有勇气,有毅力,能吃苦,敢于挑战自己……对,公司提供住宿,象征性地交点费用……我们这的推销员一个月能赚两三千。今天太晚了,明天你过来面试吧!听你说话,我感觉你非常渴望工作,相信被录用的机会是较大的。”
撂下电话,马卫国心中又起了希望的火苗。电话亭的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遗憾地摇摇头。
次日一早,马卫国早早地起床,不到八点就赶到了那家公司的办公地点。那是一个城中村里的一栋二层小楼,他赶到的时候,公司里的推销员正鱼贯而出,奔赴各自的战场,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包,看上去沉甸甸的。马卫国奇怪地看着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一脸的沉重一脸的疲惫,似乎心事重重。马卫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可能把这份工作想的太容易了,但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决定试试看。
一个富态的满面红光的中年人面试了马卫国。他滔滔不绝地向马卫国介绍着这份工作的美好前景——锻炼人、收入高、有发展空间等等,就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避而不谈。马卫国忍不住问道:“工资是多少呢?”
中年人停止了自己的宣传鼓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马卫国,好像这是一个外行才会问的根本就不存在的问题。“你怎么还想着拿死工资呢?现在不是计划经济时代了,是市场经济,要靠自己的能力说话,靠自己的业绩赚钱。所有的推销员都是没有底薪的,全靠业务提成……”中年人从桌子底下拿上来一个塑料桶,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产品,一种新型的清洁剂,功效强大,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有多脏,挤出一滴,一洗了之,干干净净。因为我们是直销,直销懂吗?”不等马卫国摇头,中年人就告诉他:“就是直接面对终端客户,省去所有的中间环节,也省掉了流通成本,所以这么一大桶才要298元,便宜吧,有巨大的价格优势,客户怎么会不喜欢呢?卖掉一桶,你的提成是6元,也就是20。想一想,如果一天卖掉10桶,你就可以赚到60元,一个月将近两千元的收入。这还是一个中等业务员的成绩。我们这里最优秀的业务员,一天可以卖掉三四十桶,你算算,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
马卫国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中年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提供住宿,一个铺位一个月只要五十块钱。每天晚上公司有聚餐,一个人交五块钱,六菜一汤,吃的好吃的饱!这种好事上哪去找啊?”他最后抛出的条件对马卫国这样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人来说最有诱惑力了,他们最迫切要解决的就是吃饭和住宿问题。
马卫国决定试试,中年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叫来隔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让她带着马卫国去看看住的地方。那是大杂院里搭起的一排简易房,单薄得好像一阵大风就可以将房顶卷走,把房子吹散架。女孩打开一扇门,一股混合着臭袜子和方便面味道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马卫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女孩也掩住口鼻,指着临门的一个上铺说:“你挺幸运的,这还有一个铺,其他房间都住满了。”
房间里有四张高低床,床上堆着脏衣服、摊开的被褥,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扔满了方便面和榨菜的袋子、一次性筷子、揉成团的卫生纸,地上是横七竖八的鞋子和各种杂物,床底下塞满了行李箱和编织袋。这样的环境让马卫国的心又凉了下来。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当天下午,马卫国就从招待所搬到了这里,进入了公司的推销员大军。
这家公司雇佣了几十名推销员,反正没有底薪,人数是多多益善,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份利润。第二天早上,马卫国见识到了几十个推销员一大早在会议室里交流昨天的推销心得、在主管的带领下喊口号鼓舞士气的场面,就像一群要把自己奉献给上帝的狂热教徒,又像是即将走上战场的敢死队。这是公司特有的洗脑方式。
在一个老业务员的带领下,马卫国接受了所谓的培训,实际上就是跟着老业务员看怎么做业务。一天下来,马卫国终于明白了这份工作的艰辛,也懂得了为什么公司来者不拒。每敲开一扇门,面对的都是一张冷漠的脸,有的人毫不犹豫地再次把门关上,有的人破口大骂,还有的威胁要打电话报警,甚至有人把他们连拖带拽地拉到居委会。这名老业务员倒是经验丰富,能言善辩,很会揣摩人的心理,仿佛看着对方的脸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管遭受多大的挫折仍然是一脸笑容,精力旺盛,所以一天推销出去十几桶清洁剂,业绩还算不错,让马卫国看到了一线希望。
回公司的路上,马卫国感觉两条腿酸痛,脚底板生疼,快要站不住了,那是一整天不停歇地走路、上楼下楼的结果。每进入一个社区,他们都要小心地绕开门口的保安和退了休没有事情做、戴着红袖箍到处转悠的大妈,抓他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就是这些人的工作也是乐趣。闯过第一道关口,进入大厦之后,他们不敢坐电梯,负责开电梯的大妈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们不是这座楼里的住户,而他们身上藏不住的大包更是泄露了身份,“搞推销的吧,出去,不然叫保安了!”他们被毫不客气地撵出电梯,同时也失去了这座大厦里的客户。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能爬楼,一座二十层的大厦要一口气爬上去,需要钢铁一般的毅力。然后从最上面一层开始逐门逐户地推销。这样做的好处是当上面一层的客户撵他们走的时候,他们可以顺势去下面的一层,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反过来,从下往上的危险就是一旦被下层的客户撵出来,上层的客户也就没有机会推销了。
晚饭是在公司预定的饭店里吃的,每个人交五块钱,一张桌子上坐着十来个人,菜刚刚上齐就被风卷残云般一抢而空。还没有习惯这种冲锋式的吃饭方式的马卫国手里攥着筷子,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光了不多的几盘菜,只好端过盘子,将菜底倒进米饭里,就着饭店老板送的一碟咸菜吃。其他人根本就不理睬没有吃饱的马卫国,吃完之后各自离开。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变得像狼一样。
三天后,马卫国开始自己上门推销了。站到第一个客户的门口时,马卫国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开了门,门开了,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冷漠地看着他,马卫国掏出清洁剂,有些笨拙又有些急迫地说:“你好,大姐,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一脸的笑容僵住了,这种情形在培训的过程中马卫国已经见过很多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轮到自己独立面对时,还是很不适应。
在走廊里踯躅了一会儿,出门的住户纷纷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马卫国把身体转向窗外,深呼吸,又走向下一扇门。
“你好,小姐,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
“你他妈才是小姐呢,操……”
“你好,大妈,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清洁剂……”
“白送就要嘿!”
“您好……”
“啪!”
一栋十层的塔楼,马卫国从上面的一层跑到最下面的一层,一桶清洁剂也没有推销出去。当他走出大楼的时候,被值班室的一个中年妇女拉住了,非要扣留他的东西,不然就要送他到居委会去。马卫国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最后还是不管用,对方显然是看中了他包里的清洁剂,想刮点油水,但东西被扣留之后,账就要记在马卫国的头上,从他的提成中扣除,公司是不会承担这个损失的。最后,还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替他说了句话,马卫国才得以脱身。一天下来,马卫国只推销出去三桶清洁剂,刨去早饭、午饭和坐公交车的开销,只剩下晚饭的钱了。但他的好胜心已经被激发了出来,凭什么别人能推销出去十几桶,而自己就做不到,他决定坚持下去,磨炼一下自己的心智,成为一个推销高手。
一个月下来,大半个北京城都留下了马卫国散乱的足迹,再偏僻的角落、不同档次的居民区、商场、写字楼他都去过了。虽然业绩有所提高,一天能赚到几十块钱,但身心疲惫不堪。由于体力透支,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是一种折磨,如果能允许他再多睡一会儿,对于马卫国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但是,公司的制度和生活的压力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逼着他从床上爬起来,参加早会,领产品,出门做业务。
每当他走进楼里,准备敲开住户的门时,都无异于一种煎熬。他虽然渐渐理解了那些不堪骚扰的住户的心情,但那劈头盖脸的臭骂还是让他难以接受。有两次经历记忆非常深刻,一次是被一个凶神恶煞似的老头子拎着棒子追赶,一次是因为他心情不好,顶撞了居委会的人,被送进了派出所。关在派出所的小黑屋里,几个因为盗窃被抓进来的人还拉着他交流犯罪心得,让马卫国哭笑不得。他的饭量也开始变大,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一海碗刀削面,几分钟就可以吃得精光,然后掏钱付账,在服务员和其他顾客诧异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地走出去。
巨大的精神压力让马卫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别的业务员都是怕自己被居委会的人逮到,马卫国却一点都不怕。至少在与居委会的人周旋的片刻,他有了正当的理由可以不用再去敲别人的家门,不用在恐惧中等待那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所以,在被保安或者居委会的人捉住的瞬间,马卫国反而觉得很轻松,从容不迫地与他们周旋,他的冷静和沉着让他每次都可以全身而退。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的魔鬼训练中,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坚持,懂得了社会的残酷和生活的艰辛。幸运的是,他的收入已经足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开支,每个月还能存下几百块钱。
上半天的业务结束了,马卫国失落走出一栋居民楼,在这栋楼,他只做成了一单生意。楼门口一个老奶奶推车小车卖肥皂泡泡枪,四周围了一堆小孩。老太太吆喝着:“两元一个,两元一个嘞!”孩子们一脸神往地看着肥皂泡泡枪吹出的色彩斑斓的泡泡。
马卫国找了一个刀削面馆,坐在桌子上准备点碗面,摸着口袋里的钱想了想,又起身走了。身后出来服务员的一声嘟囔——“有病!”
马卫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一座过街天桥。趴在天桥的栏杆上,马卫国望着滚滚而过的车水马龙,心中想着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家,有个老婆照顾自己,每天做好饭菜在家里等着自己。尽管是一种看上去几乎没有可能的幻想,但马卫国每当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心头都觉得很温暖,温暖中又夹杂着辛酸。
他掏出肥皂泡泡枪,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吹泡泡,肥皂泡漂浮在空中,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美丽的就像马卫国的那个梦,五彩斑斓、一碰就破!尽管这样,马卫国还是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津津有味地玩着肥皂泡泡。
马卫国没有联系四化,出于曾经身为三个人中的老大的自尊,他希望靠自己走出一片新天地。只是,眼前的路看上去很漫长,坎坎坷坷,不知何处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