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谋闭着眼睛,全凭听力洞察一切。
他听到护士离开的脚步声,听到病房门被关上的“咔哒”声,可之后他的世界特别突兀地陷入到一片寂静中,半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董恩呢?
像是原地消失了一样!
很快,靳谋敏锐地捕捉到一缕轻飘飘的暖息极其缓慢地向他靠拢过来,悬在他脸庞上方不远不近的位置,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
他恍然一瞬,难以避免地走进了那段美好的回忆中,兀自心头鹿撞:
十多岁的方晴不懂男女有别,她那时候随意进出靳谋的房间是从来不会敲门的。
就连张妈都忍不住提醒她:少爷是成年人,小姐你得注意着点,还是要给少爷留些私隐空间才好!
然而靳谋却乐见方晴这样,他不仅乐见,他还纵容,不仅纵容,且每次听见她的脚步声都要逗她一逗,比如藏起来让她急惶惶地满屋子里找,又比如明明醒着却要装睡,然后再张牙舞爪地吓她一吓。
诸如这些别人眼中极其无聊的小互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有趣的小游戏。
如此时间一长,方晴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靳谋到底是装睡还是真睡,从此便改作她逗他了,每每发现他装睡,她总会放轻脚步,缓慢靠近,然后用呼吸的气息撩他痒痒,而他总是忍不住发笑!
就跟今天一样!
靳谋极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这样一秒、两秒、三秒,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控制住,“呵”地一下笑出了声,“总骗不过你!”他脸色苍白,却是少有的满眼含笑的!
董恩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靳谋,这次换她居高临下,“怎么样?好点了吗?”语气中不乏关心。
“全身麻痒疼,头还很晕!”靳谋说话的声音喑哑虚弱,显得可怜兮兮的,哪还有半分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气派。
“这次实在对不住了!”董恩走去饮水机那儿接来杯温水,“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她边说边按下病床侧边的按钮,选好角度,等床自动升起,才把水杯递给靳谋。
靳谋接过杯子,没想到手上力气不足,险些把水全洒在了床上。
董恩赶忙拿回杯子,瞟了眼他干薄的嘴唇,取过刘东东新买来的勺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喂水给他喝。
靳谋先是微微吃了一惊,一贯冷峻的脸上随即刻画出更浓的笑意来,他甚至是带着点傻气的笑看着董恩,乖乖喝水的同时,几经观察董恩的脸色,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董恩手上动作一滞,没去看他,只继续喂他喝水,“这次是我有错,不是应该你生我的气么。”
大约是她现下颇为亲近的举动,使靳谋自觉有了些许底气,只听他鼓足勇气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次的事!”
溃烂的伤口掩盖在纱布之下还能粉饰太平,如果非要揭开,所露出来的必定是腐烂疮脓的过去!
董恩于是就不喂了,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这才端端去看他,“那你说的是哪次的事?”
两人目光相接,靳谋所看见的,是她恢复疏离、冷漠的眼睛,就像方才两人之间的短暂亲近只是他的错觉一样!
他忽觉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住了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但仍挣扎着说:“晴晴,你走了八年!不是八天!也不是八个月!是整整八年!这惩罚对我来说还不够吗?!”
董恩秀眉一挑,漂亮的眼睛瞅着他,音色冰凉,“你受到惩罚,难道不是因为你应该受到惩罚吗?!”
“我知道…”一声追悔莫及的叹息之后,靳谋低头认错,“…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限制你的自由把你关在靳宅!我那样做,跟王有劲、王耀祖那父子俩没有区别!可是晴晴,我害怕!你那么信任欧阳泽!我害怕你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不要我这个哥哥了!”
“都到现在了,你还在避重就轻!”董恩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心知肚明,我从你身边离开不是因为相信了欧阳泽的话,而是因为你真的做了那些事!”
靳谋的眼底浮上一层悲凉,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极了,也委屈极了!
瞧他这副样子,董恩不由地冷笑道:“保释靳华耀出公安局、把他藏在靳宅那间小屋里的人是你,对吧?帮助韩磊二审逃过死刑的人是你,对吧?强行收购荣御集团,导致荣御集团被靳华礼拆卖得四分五裂,让我们方家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的人还是你,对吧?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半点冤枉了你吗?!”
靳谋艰难地喘息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使得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又是一声冷笑,董恩继续道:“我爸爸说的没错!你到底是靳家的血脉,你跟靳华耀终归是父子,你们是一丘之貉!不对!在玩弄人心、精于算计这方面,你是青出于蓝的!”
“晴晴,你怎么不把话说全呢?”靳谋猛地抬起头来,他极力压下喉咙里不断沤上来的血腥气,“你怕是还认为,是我指使韩磊供出了靳华耀,之后又扮作好人骗取靳华耀的信任,拿到了他的股份,再以吃掉荣御集团这个莫大功劳为筹码,踢走靳华礼,成了华耀集团名副其实的董事长!”
董恩没否认。
靳谋忽地低沉一笑,“如果我说,做那些,我是有苦衷的,你相信吗?”
董恩满脸讥诮,并未回答靳谋的问题,而是说:“不如让我们先来掰扯掰扯另外一件事?”顿了顿,她继续道:“你知道我买的西装是你不能穿的聚酯纤维面料,但你还是穿了,是吗?”
不等靳谋回答,董恩勾唇浅笑,“你觉得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小的小傻子,会一如既往地无条件地信任你、心疼你!只要你动动心思、勾勾手指,使出这么一招拙劣的苦肉计,我就会像从前一样,哈巴狗儿似的回到你身边当你听话的好妹妹,是么?”
“当然不是!”靳谋的脸色白得骇人,“晴晴,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能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办法了!”整个人简直颓丧到了极限!
“所以就…”董恩用戏谑的目光凌迟着靳谋,美唇开合间尽显凉薄,“…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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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的春天一晃眼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蝉鸣不歇的酷暑。
津海大学的本科宿舍楼没装空调,每个寝室里就只配备一台白色的老式电风扇。
桑桑热得大喊大叫,她气急败坏地走过去,咔咔两下把电风扇调到了最大档才算罢手。
那老胳膊老腿的风扇立刻发出了“呜呜呜”的嗡鸣,以此对这般高负荷的工作强度表示不满。
而董恩的手机很是个会凑热闹的,也不甘示弱地跟着喊了起来。
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两个月来第N次拒接了靳谋的来电后,伸脚蹬上帆布鞋,准备出门去。
鞋带还没系好,又听见手机发出“叮叮”两声,电话之后一如既往地进来了一条信息:
晴晴,公司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
但今天我要从伦敦飞到墨尔本,去见一位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