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其国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佛说阿弥陀经》
时至下元节,梼杌心血来潮跑进了适意林里抄经,适意林里是一望无际的曼荼罗花,这种花只有两种颜色,红与白。佛经说此花叫人适意,心旷神怡,可凡间却将曼陀罗作为生死的分界。传闻说曼陀罗的花香可以让人窥见前世,因为它有两位花神,一位花妖,一位叶妖,曼陀罗开花不见叶,见叶不开花,这一对天生的鸳鸯苦恋彼此却不能相见,倒是映照了青华和越鸟的宿命。
青华叫九灵搬了几坛酒和一桌子下酒菜入适意林,起初梼杌并不搭理他,只是仔细抄经,等青华酒过三巡,梼杌也酒足饭饱,二人这才闲聊起来,聊着聊着话题就成了越鸟的千世劫——那是越鸟大半部分的人生,也是青华最好奇的事情。
“金雕说越儿为一个刺猬精,竟耗了七十世性命,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华衔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发问。
什么也抵不过天长地久,青华和越鸟成亲三十三年,梼杌也逐渐看惯了青华这张老脸,心里也不似从前那样怨恨他,甚至可以和他促膝长谈。越鸟两历千世劫却依旧未得大道,在三界可谓是绝无仅有,越鸟怕青华自责伤心,因此一向在他面前少提这些。可梼杌则不同,她巴不得看青华难过,因此说起话来自然无拘无束百无禁忌。
青华心里的那些算盘梼杌清楚得很,他这根本就是没话找话说,无非就是想讨她个好,来日哄她为越鸟填命罢了,她哪能上这当?
“你还不知道师父吗?”梼杌放下笔,百无聊赖地翻着眼前的经:“那个刺猬精愚笨无比,连是非黑白都难分,可那地方的凡人十分忌惮它,让它越来越得势,根本就是当了土皇帝。方圆百里被它祸害了个遍,天兵不去绞杀它,倒不知道在干什么吃?那一世师父托生了个和尚,碰巧路过这妖精山门……”
当年,越鸟所化的和尚被刺猬洞的小妖捉去,那刺猬精见和尚细皮嫩肉,便要生吃和尚,越鸟劝它弃恶从善,它半点也没听进去,当场就把越鸟生吞活剥了。若是寻常人,心里没有那么执着的,下一世随便投胎也不至于重蹈覆辙,可越鸟就是越鸟,她认定了要度化刺猬精,便百折不挠地又投胎成了为僧侣,再一次踏上了前世的路。
无奈那刺猬精此时还不通天地正道,见了越鸟都不觉得眼熟,只当是又有小和尚误入妖精洞府,没等越鸟开口说话便迫不及待地将她做了口中食。
“要么说那东西蠢笨呢,前九世,它都只当是总有僧人路过山门,甚至都没认出师父。”
越鸟就这样承受了九世被生吞活剥的苦,到了第十世,刺猬精终于察觉了异常,它质问眼前的和尚为何屡屡上门,越鸟引用佛经劝它,曰:“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刺猬精勃然大怒,将小和尚架在火上烤熟,与众妖分食其肉,此一世,越鸟烈焰焚身而死。
“如此来去二十多回,那刺猬精终于害怕了,它害怕师父是来提点它的,可它更怕师父是来警告它的,每一世师父都会给它留下只言片语,可每一次它都还是会杀了师父。”
若众生不懂因果,便大可无拘无束地活着,一切善恶不分,真正自由不拘,可等众生明白了因果,他们就也不自由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由并非没有边界,那刺猬精曾经独霸一方逍遥自在,一日间突然来了个和尚嘴里还念叨着些天,起初它并未在意,可这个和尚不断出现在它眼前,每一次他出现,刺猬精都会多一些领悟,也多一些恐惧,于是它一边悟道,一边一次一次杀掉那个让它悟道的人。
越鸟不计生死,哪怕临死前只能留下一句话也照样心甘情愿,她赴汤蹈火轮回了六十九世,终于让刺猬精领悟了大道,就此脱去妖身,成为了一方的守护神。
梼杌滔滔不绝地说,青华一杯一杯地喝,等梼杌讲完了故事,青华也已经酩酊大醉。他和越鸟有着相同的七世记忆,他比谁都更明白,那些痛苦从来不虚,都是越鸟亲身经历,且长存于心的。从前他执着于与越鸟的情劫,自顾自地黯然神伤顾影自怜,殊不知越鸟历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世却鲜有善终,世间处处都有她的孤坟。她曾经被生吞活剥,烈焰焚身,她上刀山下油锅,不明不白地死于襁褓里,死于战乱中,被身生父母当做口中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梼杌原想等青华大醉便在他脸上画个王八,没想到他却又笑又哭几近癫狂,全完没有了神性,浑身透露着悲怆和无助。她不觉想起了当日在灵山的场景——她被十八罗汉围剿,若非青华拼死历战诸佛救她,她哪能活到今日?而她虽乃百妖不死怨气所化,可却也认得真情,青华对越鸟情深一片生死相随,骤然听闻越鸟悲生,他大概是伤心了。
“我是不明白的,这世间乱糟糟的,师父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惦记着什么众生?可师父说,她总投生在穷苦人家,常常养不大便死了,有的时候她被乡民一粥一饭地喂大,穿的是百家衣,吃的是百家饭,那刺猬精自有命数,可她能早一日度化它,那一境的乡民就可少受一日罪。大概这个世间就是这样的,善恶如影随形,黑白犬牙交织,得了恩便少不了受苦,受了苦又得见良善,所以一旦粘上,便摆脱不了。”
这是梼杌第一次思索“善恶”的深意,当越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青华也逐渐安定了下来,他靠在一处石凳上摇摇欲坠,梼杌怕他要吐所以不愿上前,岂料他居然握住了梼杌的手。
青华大醉,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心里不禁犯糊涂,而梼杌也出人意表地没有将青华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拿开,她几乎能够同情青华了——他也是可怜人、糊涂虫,他以为自己看清了天数,就此遭下无尽杀孽,可等上苍要和他算账的时候,却半点没有要留情的意思,他自己傻乎乎地搭进去还不够,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搭进去了。
然而梼杌却始终因为怨恨太深而无法原谅青华——说到底,她的兄弟姐妹是他杀的,越鸟无辜受难也是他害的,上苍无情,仙佛冷血,妖精们自私自利,凡人更没几个好东西,若是依她,倒不如谁也不救,让他们都死绝了才痛快。
青华甩了甩脑袋,夜风吹过,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不是越鸟,他迷离着眼,带着无奈的微笑说道:“越儿终究是要离我而去的,我都知道,即便她不对我说,我也能料到。终究是我不对,这一切都怪不得她。我只希望来日她若是要死,终究能死在我怀里,叫我能送她一程,不至于就此叫我夫妻天人永别……”
青华已经浅浅料到了越鸟的心思,可论城府他实在不及越鸟,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他猜累了猜倦了,实在是猜不到了。天地终将倾覆,非一人一心可改也,可即便如此,越鸟也早就铁了心要为三界赴汤蹈火,当年如此,来日也是一样。青华的期待不多,他只盼着能随越鸟而去,只可惜他命薄福浅,佛母早就说了,越鸟非但是一门心思要赴死,还费劲了心机要他活着。
鸳鸯同穴倒也不失为是一种福气,如今青华最怕的就是独自一人面对无法摆脱的职责和纠缠,他终于借着酒力对着那一张熟悉的脸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可在他昏睡过去之后,梼杌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师父难逃一死……而我却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