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勤政殿时,因着刚刚直面了秦太后的锋芒,不少大臣腿都是软的,白丞相在一堆颤颤巍巍的大臣中,罕见地保持了一点体面,他并未显示什么特殊,只是边低声同同僚说着话,边向宫外走着,端的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因着江南水灾一事尚未完全处理,秦明远今日也参加了小朝会。他倒是没同秦太后直接对上,不如说因着江南一事他没显出什么错处,秦太后不欲为难他。秦明远走在偏后,他本就是地方大臣,站得不算以前,纵然他是玄清帝时期的丞相,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他还是很低调的。
他看着白丞相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他只是摇摇头,想着该怎么想办法把自己塞进秦太后带陛下出宫的随行大臣里去。
是的,秦太后谁也没惊动,就这样走进了房,不在意殿中奇怪的气氛,她骤然抛出这样惊天的消息,且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或反对,就连王太傅上前理论两句也被她四两拨三斤地把话题绕了过去,她说,她一定要带陛下出宫去。
谁也不敢对上秦太后,尤其是在王太傅铩羽而归,白丞相不欲插手此事的情况下。于是这件事最后就这么定了下来。好在秦太后还不算太过分,她说将会拟定一份随行名单,黑骑卫会随行,还会选择几位大臣随行。
谁都知道秦太后是什么意思。她要开始替陛下挑选合适的辅佐大臣了。相熟的大臣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热切。于是,便没有人在意秦太后到底为何要带陛下出宫,还偏偏选择花灯节这一日。
白丞相倒是多想了一步,但还没等他细想,秦太后就从她进门便一言不发的小皇帝手上接过了奏折,细细看了一会,便开始一个个责难大臣们,甚至连王太傅都没被放过。
秦太后谈及政务时总是冰冷的,她像是被剥去了情绪一般,只处理着自己想要处理的事,不顾任何人的态度或是求情。今日秦太后格外冷漠,揭露错误时的态度也格外冷淡,也格外不客气。
每个被点到姓名的大臣都两股战战,没有被点到的也不见得有多轻松,一场小朝会下来,背上湿透的大臣占据半数以上。这才有了离开勤政殿时,颤颤巍巍的大臣们。
秦寻雪端坐高堂,小皇帝站在秦寻雪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刚刚的小朝会上,在秦寻雪到来后,小皇帝便没有再说一句话,小朝会的主导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交到了秦太后手上,他站在母后身边,就这样孺慕地看着母后大杀四方,眼睛弯弯的,像是有荣具焉。秦寻雪也没让他坐下,他就这样一直站着。
待到小朝会结束,秦寻雪单独留下了王太傅。
她饮了一口雀枝刚刚奉上的花茶,润了润嗓子,不看齐不齐,只看着王太傅,语气森冷:“王太傅近些日子可是未曾给陛下上过课?”
王太傅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对着秦太后行了一礼,话说的条理清晰:“回娘娘,国之根本,在于社稷。陛下如今已然学到国策,不再适合臣这样一字一句教导了,陛下该走到江山社稷中,去领会政令,去领会如何平衡朝局,如何驾驭朝臣。故而,每一次早朝都是一次授课。”
秦寻雪丝毫不被迷惑:“哦?是吗?那么,王太傅可有检查过陛下练的大字如今写得如何了?王太傅可看过陛下批阅的奏折,那是他的亲笔吗?”
秦寻雪转头看着脸上笑意消失不见的小皇帝,语气嘲讽:“这字倒是同云夏写的长的像极了,陛下这几日倒是领会了云夏的笔锋。”
降低存在感的云夏默默往后缩了缩,他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纵然他已经改变了字形,尽量靠近小皇帝有些稚嫩的笔迹,但秦寻雪本就熟悉他的笔锋,看出他给陛下代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娘娘不过就这样看了几眼,就能认出来。
这件事当然只能由小皇帝自己解释。内心愉悦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小皇帝硬着头皮站在母后面前,妄图撒娇卖好混过去,然后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雀枝惨不忍睹地闭眼,她该怎么告诉陛下,娘娘已经知晓了一切。
秦寻雪倒也没有很为难王太傅。毕竟王太傅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若非尽着先生的责任,王太傅也不会在远离朝堂多年后,为了小皇帝重新出现在大小朝会上。秦寻雪也不算特别想要为难小皇帝,毕竟他如今能做成这样,已然算是不错。
但该骂的还是要骂。秦寻雪面无表情地数落了齐不齐一通,眼看着齐不齐慢慢焉下去,倒是见好就收。
于是秦寻雪停了下来。她起身,蹲在齐不齐面前,看着垂头丧气的齐不齐,倒是笑了起来,语气温和:“这段时间倒是辛苦齐不齐了,撑着这么大一个王朝也很不容易,如今一点错误都没有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齐不齐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吧。”
齐瑞总是很容易被母后哄好。齐瑞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母后。发觉母后眼中没有任何责怪,只有了然和温柔的笑意,于是这些日子强撑着冷漠的委屈突然就泛上了心头。
于是齐瑞扑进了母后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母后,齐不齐不累,母后要好好的,就算以后不想要处理政务,全交给齐不齐也好,只要母后好好的,齐不齐什么都愿意。”
啊……感觉他还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呢。秦寻雪抱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手上的动作很温柔,却抬起眼看着云夏,眼神很冷。
云夏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冲着秦寻雪轻轻摇了摇头,于是秦寻雪就低下头,抱着齐不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温柔下来,内容却并没有那么温柔:“好了好了,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不过,我今日来小朝会倒也不意味着我要重新上朝,既然你已经基本上熟悉了该如何处理政务,那我日后大抵不会再轻易出现在朝会上了,早朝的时间也要慢慢改一改了……”
“母后像是在托孤啊,”齐不齐很少打断秦寻雪的话,但今日他就这样清脆地打断了秦寻雪的话,手上抓着秦寻雪的衣袖,抓得很紧,声音也有点低,“所以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呢。”
秦寻雪没有看他,也没有让他从怀里挣脱。她就这样抱着齐瑞,轻轻压着他的后脑勺,没有回答齐瑞的话,只是接着说下去:“处理朝政确实很累,齐不齐年纪还小倒是不需要那么着急,所以我想带齐不齐出宫去玩玩。说起来这还是齐不齐第一次出宫吧?”
她停了下来,等着怀里的幼崽的回应。除了秦寻雪,雀枝、云夏和王太傅都在等他的回应。他们自然听见了齐瑞的问话,屏住呼吸等着齐瑞的回应。是就这样揭过不提,还是刨根问底?他们都在等。
秦寻雪怀里的齐瑞突然就感觉很无力。他是大齐的天子,他当然可以接着问母后为何一定要赴死。但他犹豫了。他不敢问,他怕母后如今才决定赴死是因为他,又怕母后如今愿意赴死也是因为他。
于是,齐瑞沉默了一会,他说:“母后说的对,这的确是齐不齐第一次出宫,倒是很期待。”
雀枝闭眼,云夏垂眸,只有王太傅溢出一点叹息,向着秦寻雪躬身行礼后便退出了房。
他说:“愿陛下同娘娘,皆无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