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殿下,容我提醒你,靠着这张脸,你又能获得多少东西?太后娘娘又还能因为这张脸容忍你多久?”
上好的狼毫笔尖沾满了墨汁,悬而未落,停在宣纸上方却许久未曾落下。未宁殿的房中,周泽年站在桌前久久未曾落笔。初秋还带着夏日的暑气,天气却凉快了不少,日头依旧很足,但早已没有夏日那般炎热,只是空气还十分闷热,房里面却还是备着一些冰块,那是太后的殊宠,亦是让周泽年脑海中回响着齐雅韵的话的源头。
周泽年自然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大齐的。只不过是秦太后的一句戏言,她要大周皇室长得同大齐玄德帝最相似的皇子来大齐为质,他便被大周皇帝抛弃,送来大齐换取和平,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说不清是好是坏,左右周泽年也没有争夺储君的想法,还能让他的兄弟不再那么针对他。若非这张脸,周泽年也不能被送来大齐,对他而言,在大周还是大齐有何区别?不都是被欺辱、被践踏。但也是因为这张脸,太后将他拖出污泥,给了他在大周时没有的宫殿、地位和权力,即使听起来很是荒唐,但梦一样的一切都还是发生了。
周泽年不是什么有自信的人,他虽一直坚信,日后他定然能有所作为,偿还太后的恩情,或许还能一雪前耻,但午夜梦回,他还是会隐秘地惶恐着,为着因一张脸获得的一切感到恐惧和不真实。而齐雅韵那日在御花园的话正好戳中了他隐秘的痛点,这个痛点还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当日虽面上似是不在意,但实际上这些日子都在想着。
齐雅韵的话像是魔咒似的在周泽年脑海中盘旋,这几日他都心不在焉。一边,周泽年有些不服气地想着,他自然会让太后看到他身上除了这张脸以外其他的价值,为自己争取砝码。另一边,周泽年又明白当初和太后的相遇很难不是因为这张脸。若非这张脸,他自然不会离开大周皇宫,作为众人皆知的小可怜,可能哪一天就不小心死在了深宫之中,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匆匆下葬,说不定连谥号都不会有。可是因为这张脸,太后要他离开大周王庭,来到大齐为质。他前五年确实受尽凌辱,宫中侍从皆不把他当成主子,但这些比起在大周时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来说,还是可以忍受的。周泽年并不会忘记那些屈辱,但他也没有办法对太后现在这样近似补偿的殊宠丝毫不感动。只能说,秦太后只是在这五年对他不闻不问,但两人在御花园一面前毫无交集,他本就是大周战败送来的质子,说是质子但实际上更像是大齐胜利的战利品,对秦太后而言自然算不得多重要,也没有丝毫利用价值,自然不值得秦太后特意关照。如今……周泽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张脸他获得了太后的青睐。
说不出为什么,周泽年在御花园结识太后前,总觉得能因为这张脸活下来也很不错,但当他因不知名的原因获得太后青睐,得到权利和地位后,周泽年反而害怕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张脸获得的。周泽年想,他一点都不想只是因为这张长得像玄德帝的脸而被太后优待,他想被太后看到更多独属于周泽年这个人身上的品质,而不是因为这张脸成为玄德帝的影子。
周泽年明白这种情绪来得不合时宜,现在他才刚刚拿到黑骑卫一队的指挥权,才刚刚成为大儒王太傅的弟子,还没有拥有自己的势力,他只不过是仗着太后的权势活得比前些年更好了些。雀枝前些日子暗示过他,太后很喜欢这张脸。周泽年现在能做的,就是倚靠这张脸,从秦太后手中获得更多权势,伺机而动,巩固属于自己的势力。
但周泽年还是产生了恍惚的想法,有些厌烦地想着,原来我也只能靠这张脸上位啊。
他想,那位玄德帝就有这么好,能让太后因为爱而不得杀死他后,还能让太后厚待长得相似的人?
周泽年克制不住想要窥探玄德帝的想法,破罐子破摔地想着要是能多像玄德帝几分是不是会更加容易获得太后的青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想要获得什么才想要得到秦太后的青睐,若非是为了获得权势,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周泽年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但从他日常和秦太后的相处来看,他其实并没有刻意改变,只是维持他平常的模样,太后似乎就很是满意了。难不成那位玄德帝是和他一样的人吗?
那位玄德帝至今在宫中都无人敢提及,当年太后当朝用剑刺穿玄德帝后便将朝臣控制在另外一个宫殿中,最后见到玄德帝的只有秦太后和谢氏皇贵妃。这是周泽年听到的版本,真相如何无人知晓。秦太后在杀死玄德帝后选择了扶持小皇帝上位,禁止所有人在谈论玄德帝。阖宫上下现在还敢光明正大谈论玄德帝还不被暗卫抓走的就只有雅韵郡主,周泽年只能从齐雅韵那日的话语中窥探那位感情用事的玄德帝的模样,试图拼凑出一个玄德帝的模样。但齐雅韵也不是傻子,知道太后能容忍她提到那些关于玄德帝的事情那些不行,加上齐雅韵有意提防着周泽年,周泽年能获得的消息其实很少。
民间倒是有不少关于玄德帝和秦太后、谢氏皇贵妃的话本,但都是进行了艺术加工的产物,算不得真实的玄德帝。再者,太后给了他一队黑骑卫,明面上黑骑卫对他有求必应,任何周泽年的命令黑骑卫都不会质疑,只会严格遵守周泽年的要求进行,但实际上他的每一个命令都被忠实地告知了太后,这种情况下,若是周泽年真安排人去买了民间是话本回来,黑骑卫自然会上告太后。周泽年怎么敢去民间收集话本了解玄德帝?
这几日下了学往慈宁宫偏殿一坐,周泽年看到太后时都很想问问那位玄德帝是怎么样的人,如何值得太后念念不忘直至今日。但好在周泽年知晓现在他和太后的关系还未曾亲密到他可以直接上去问太后——你死去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的那种地步。纵使周泽年心中有再多苦闷和不解他也不能开口问,自然是心不在焉。
周泽年也不是没有想过从小皇帝入手,但云夏盯着,加上玄德帝死时小皇帝才不过三个月,哪里对不靠谱的爹还有印象。这个想法便作罢了。
这件事情确实搅得周泽年寝食难安,这几日课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王太傅很是不满。
“至少现在看来,雅韵郡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周泽年只是缺失了几年习的机会,但他自幼在深宫中长大,怎么会看不透齐雅韵的想法,齐雅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她就是要他知道,他不过是玄德帝齐峥的一个替身罢了。
……虽然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这样想的,但周泽年还是难得生出几分阴暗的想法。
“玄德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真是……好奇得不得了啊。”
皇宫的另一头,雀枝今日无需在太后跟前守着,慈宁宫中其实有不少调教得当的大宫女,但只有雀枝是太后从秦府带出来的。她正常地同另一个大宫女交了班,离开慈宁宫去往另一个宫殿。
关着齐雅韵的宫殿名唤芷扬宫,当年谢氏皇贵妃很喜欢的一座宫殿,差一点就成为了她的宫殿,后来因着离勤政殿太远玄德帝觉得不方便,此事便作罢了,宫殿便闲置了下来,如今齐雅韵的到来倒是让芷扬宫多了几分人气。
齐雅韵窝在榻上看话本,边看边发出啧啧的声音,喃喃自语:“下次从哪个角度入手传些谣言出去呢?也不知道永橡那边怎么样了,老头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吓破胆给永橡传位呢?”
畅想美好未来的齐雅韵没注意外头,秦寻雪派了不少侍卫守着她,有禁卫也有黑骑卫。
雀枝走到芷扬宫前时,侍卫抱拳行了礼:“雀枝姑姑。”
雀枝冷淡地点了点头,随即轻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雀枝声音温和:“辛苦各位侍卫大哥了,我这是奉了娘娘的命令,来寻雅韵郡主商议绘本,不是什么大事,大抵半刻钟便可离开。”
首领模样似的侍卫上前一步,抱拳行礼,笑着回话:“既是娘娘的命令,雀枝姑姑尽管去便是,这外头有我们守着,姑姑大可放心。”
雀枝颔首:“有劳各位。”
待到雀枝进了芷扬宫,有小侍卫悄悄凑到领头人面前,好奇发问:“大人,进这芷扬宫不是要令牌吗?怎么这位姑姑说句话便能进去。”
领头人见怪不怪,撇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解释了一句:“新入宫当值的吧?多见几次就知道了。这是慈宁宫那位身边唯一说得上话的,代那位行使掌宫之权,在宫中,雀枝姑姑的行动代表的就是那位的意思。”
小侍卫懵懵懂懂点头,想着这是个厉害的人物,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再说些什么。
芷扬宫内,雀枝进入齐雅韵的寝宫前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唤了一句:“郡主安康,奴婢雀枝,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商议绘本。”
门刷的一下就打开了,齐雅韵衣衫不整,看起来有点羞愤:“闭嘴,别讲话,说那么大声做什么,快进来快进来。”
雀枝抿嘴偷笑,还有事要同齐雅韵商量,故没有讲话,只是应了一句诺便进了寝殿。
齐雅韵关门后收起了故作的羞愤,懒散地说了一句“随意”后便扑到榻上,继续躺着看话本,不太想主动和雀枝搭话。
雀枝见怪不怪,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有礼:“绘本娘娘看过了,觉得少了些注解,娘娘说省得麻烦他人,郡主自己写的绘本自然知晓何处该加注解,让奴婢带着这几本绘本来寻郡主,劳烦郡主稍作修改,娘娘说了明日便要见到新修订的绘本。”
“做不到,别压榨我,”齐雅韵压根就没有在意这个事情,在床上慢慢翻了个身,看起来很不想说话,“这是我自愿做的,缺了注释我补便是,但告诉秦……咳,太后,若是她想着让我一日之内赶出来,就别想着要了。”
雀枝垂眸,心中有了计较,并不介意齐雅韵的随性无视,毕竟这位就是这么个主,太后都管不了。
“郡主的话奴婢会带到的,”雀枝弯着眼,看起来真的不在意齐雅韵的出言不逊,她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郡主今日可是见到了泽年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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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雅韵轻嗤一声,算是知晓为何这种算不上雀枝的职责的事情她要自己跑一趟。
齐雅韵坐起身来,放下手中的话本,抬起头盯着略微弯着腰的雀枝,声音娇纵又冷淡:“雀枝,我不是你手下那些人,这次配合你做局,不过是因为这和我的计划没有冲突罢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件事是你背着秦太后做的吧。秦太后可是向来将这种事情视做背叛的,你猜猜看,她若是知晓此事,会如何处置你?”
雀枝笃定开口:“奴婢相信郡主不会这么做,郡主的计划奴婢不知,但奴婢要做的事已经结束了,若是娘娘责问起来,郡主也不必担忧奴婢会出卖郡主。”
“哦?看起来她是真的不知道。”齐雅韵才不在乎秦寻雪知不知道她的计划,初见时秦寻雪便知道她心不纯,故意将周泽年送到她面前。齐雅韵在意的只是,雀枝还真敢背着秦寻雪算计周泽年。
“容我提醒你,雀枝,”齐雅韵似笑非笑,“无论你存着什么心思,到底有多么忠心耿耿,到底是为了秦太后好还是为了什么,她对周泽年确实存在些奇特的态度,至少我从没有见过她把黑骑卫给秦家之外的人,连死去的齐峥都没有这个资格。你敢算计周泽年,秦太后指不定要怎么动怒。”
雀枝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只是不卑不亢行了礼:“不劳郡主费心,奴婢做此事,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慈宁宫,太后坐在高台之上,神色莫辨。良久,太后冷笑一声,将薄薄的纸张揉碎,声音冷淡:“谢十七,销毁这份情报。”
守在身边的年轻暗卫骤然出现,沉默而恭敬接过揉成一团的情报,什么也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