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旬戎马一生,却从未打过海战,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战船,直到吴州渡口那一晚。
那天,他看到比京都城墙还要高的巨船,那船遮蔽了天空,战马和骑兵从甲板上倾泻而出,铠甲上的寒光瞬间刺破了启国士兵的视线。
然后,城门大开,却并非被破,而是友军一路扫荡,穿城而过,踏平这小小海湾的敌人,然后朝着镇南将军陆据飞奔而去。
后来容旬才知道,就在吴州最后数百人死守城门的同时,陆据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当他身披鲜血,听到身后悠长的鹤唳,看到同样狼狈的尧天宸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时,平淡到有些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你输了,”他说着,又笑着补充:“而且你再无机会了。”
尧天宸睚眦崩裂,手中长剑早已伤痕累累,他死死盯着陆据,再要冲过来时,一道鞭影先他而至,直劈陆据,陆据躲到一旁,看到烈焰一般的女子不知何时冲进惨烈的战场,冲尧天宸喊道:“二皇兄!撤退!”
“滚!”尧天宸怒吼一声,继续扑过来,那女子一杨马鞭已经到了眼前,二话不说,马蹄不停,扬手将他拖到马上,不顾他的怒吼,扬长而去。
陆据抢过一匹马就要追,敌人已经涌了上来,他咬牙切齿,手中长刀如疾风,将他们一一打翻在地。
战况逆转,边鹤岛的旗帜飞过来,所有敌军仓皇后退,年轻的儒将这才停下来,双刀长枪狠狠插进被鲜血浸透的泥土中,整个人如剑,稳稳地站着。
“少主!”秦可义拖着伤腿冲过来,激动之下顾不上称呼是错的:“渡口守住了,这一仗,我们赢了!”
“哼,当然,”陆据一愣,转而轻笑一声,低头呢喃:“我们可是有战神庇佑。”
“什么?”秦可义没有听清楚,他跑得太急扯到伤口,龇牙咧嘴的问了一句,却看到自家将军就那么笑着,四平八稳的晕了过去。
当时,秦可义夸张的惊呼没有传到港口,容旬却听到自己身体里爆炸一般的嘶吼,他看着自称“谢珩”的胡建,听到他轻轻说着:“你的身体也到极限了,六殿下,放松一点,等你醒来,我有许多事情要慢慢告诉你。”
容旬抓紧手中剑,不知该说什么,一个人影从谢珩身后慢慢走出来,却是应该被关在京州府的何光明,他微微一愣,看着目光复杂的何光明,不明白此人为何会在这里,他看向谢珩,谢珩笑道:“可以安心了吗?我并非龙修的人。”
“哈……”容旬呼出一口气,懒得追究这句话的深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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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州大捷的消息插上翅膀,由南向北传到京都,又由北向西传到连目,士兵将捷报送到龙修手上的时候,巴林郡早已在他们身后,连目北部重镇亳郡的影子在前方不远。
他拆开信笺仔细读完,冷漠的面上没有丝毫动容,“需要两人同时操作的长锯,”他轻轻说着,不顾一旁宋衍不解的神色,良久,唇角泄出一丝笑意,此前早已有探子来报,名叫“广泽”的男人在吴州入伍,如今,可以确认了。
还有那终于现身的边鹤岛……
“回京传旨,由兵部副丞相张烨亲自去吴州传达我的命令,命镇南将军陆据出击启国,与煌煜王军于启国北部边境休河见驾。”
“是!”士兵领命,飞奔而去,龙修催动身下骏马,继续朝亳郡的方向行进。
他在脑海里勾画出捷报中长锯的样子,那是北部沙漠居民围猎巨大牦牛时的武器,他再一次弯起嘴角,入伍一个月,容旬的建议就能被陆据采用,是单纯的信任还是别的呢?
“魏,”他低声说道,影卫黑色的身影立刻出现在身后,低头等候。“去通知慕近,他那边要加快进度了。”
“是。”魏轻轻颔首,无声无息的调转马头,脱离行进的军队,朝东边巍峨的骊山直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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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从京都传出来的时候,容旬梦见风吹过陌生的丘陵和草地,他被风卷在其中,一瞬间掠过山湖大地,看到千军万马在荒凉的北方草原上行进,玄衣战甲的男人坐于马上,无人敢与他并行。
然后,男人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四目相对时,薄唇边漾起一丝笑意,他看到这抹笑意,心中悲伤又疼痛,从空中跌落下来。
男人张开双臂等着他,他眼看自己就要掉落在那怀里,心中焦急恨不能像鸟扑闪逃离,另一阵风从地面卷起来,将他狠狠荡开,也将他冲得醒过来。
浑身剧痛无比,却比不上心里空落落的隐痛,容旬闭了闭眼,慢慢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时,枣红色的身影落在眼里,恍恍惚惚的,他想起那个火光汹涌的夜晚,急忙撑起来,看向不知为何出现的京都故友。
当然,如果算得上“友”的话……
谢珩见他醒来,笑着走过来,自然仔细的将他的枕头调整好,又送来一杯水,这才说道:“先不要着急问问题,你伤得实在太重了,我那天说的话先不做数,你好好养伤,然后再说。”
容旬被他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发愣,许久才理顺,想起自己晕倒前,对方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自己,现在看来是要食言了。
只是对于这个人,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那声“六殿下”听在耳朵里意味不明。想了想,他还是说道:“在京都的时候,你大概就猜出我的身份了,我还以为自己保密得挺好……”
谢珩在窗户边上坐下,翘着腿笑道:“你用了石川海的字,不是吗?”
容旬一愣,脱口问道:“你认识石大哥?”
白色的云鹰从窗外一掠而过,谢珩看着容旬脸上呆愣的目光轻轻一笑:“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容旬记忆里闪过许多碎片,苦笑道:“……至少他并未直接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他向来谨慎,”谢珩不太在意的一摊手:“那我来说吧,我祖母是石宇楼将军的表姨母,石川海小我一岁,还得叫我一声远房表叔呢。”
“所以你小时候,就认识石大哥?”容旬有些发愣,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站在窗前像个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