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接过何氏族谱,送到淑慎郡主的手边。
淑慎郡主却不看她,也不接过族谱,只盯着面前垂手低头而候的宛湄。
她和妹妹嶝城郡主不是一母所生,从小也不是一起长大,并不亲近,连这个外甥女,她也只见过几次面。
但是淑慎郡主记得,那是个圆圆呼呼,眼光懵懂的小孩子——和面前这个风仪玉立,锋芒不露的样子相去甚远。她甚至都在怀疑,这个“江氏”,到底是不是何夫之藏匿了三年的宛湄。
“王妃。”成蹊轻轻唤了声淑慎郡主。“何氏族谱送上来了。”
“什么……嗯,好。”淑慎郡主打开那族谱,一边翻看着,一边对何夫之说:“何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鄙人惶恐,王妃请讲。”何夫之用余光瞟了宛湄一眼。
“何大人这位远戚江氏——”淑慎郡主合上族谱,抬头看向宛湄。“瑶林琼树,冰雪聪明。如今你也知道,因为皇帝春秋已高,朝廷内阁会议全权交给晋王主持,偏偏晋王常年戍边,又由我来垂帘充数。我现在身边,很缺这样能帮上忙的人。希望何大人可以忍痛割爱,我想请江氏做我的门客。”
“自然,如果何大人舍得割爱——”淑慎郡主把族谱递给成蹊,示意她还给何夫之。“王府的谢礼必定不会少。”
“可以得王妃慧眼赏识,已经是江氏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鄙人怎么敢收王妃的谢礼?真是要折鄙人的寿了”何夫之假装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诚惶诚恐地回话。
“成蹊,告诉王府账房,就说我叫他们从我的城西封邑上,划四百亩良田给何大人,地契立刻写好,让何大人带着出府。”淑慎郡主想着那何夫之还真有本事,族谱上把江氏与何家的关系编得足以以假乱真。“再去房扯五百匹上等的绸缎,明天正午之前,送到何大人家中。”
“不敢,不敢。鄙人惶恐。”何夫之连连摆手作揖。
“何大人,这些小礼,都不成意思。”淑慎郡主往椅背上稍稍靠靠。“来年,等户部再分盐引,我会为何大人,说上几句话。”
“鄙人感激王妃恩德。”何夫之跪下行礼。淑慎郡主微微抬首,示意一个侍者带何夫之退下。
淑慎郡主转头看了成蹊一眼,成蹊立即转身,领着室内所有其他侍者退下。
厅室里突然之间,只剩下宛湄和淑慎郡主。
宛湄从进入淑慎郡主的厅室开始,就一直垂眸站立在何夫之的右边,不言不笑。
淑慎郡主远远的坐在扶手如弓的圈椅上。
良久之后,淑慎郡主开口说道:“左都御史宛燮,在流放北漠的途中,去世了。”
淑慎郡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宛湄的脸:“可能是不堪折磨而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暗杀。尸身完好,已经送往他的家乡了。”
宛湄的脸上还是没有变化,但是她好像因为站的时间太久了,稍稍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
淑慎郡主突然开始有一点茫然和糊涂——会不会真的不是左都御史和妹妹嶝城郡主的女儿?
但是淑慎郡主的疑虑立刻就被打消了。
“我知道。”宛湄终于抬眸望向自己的姨母。“得知父亲被流放北漠的消息时,我就猜到,他们绝对不会让我的父亲活着,哪怕是在千万里之遥的北漠。”
“他们?”淑慎郡主从圈椅上起身,走到宛湄面前,在她耳边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知道。”宛湄微微转头,也靠近淑慎郡主的耳旁,低语。“而且我还知道,姨母的‘他们’,有哪些。”
宛湄的脸离开淑慎郡主的耳旁:“我恐怕,我的‘他们’,和姨母的‘他们’,有不少人,是重合的。”
淑慎郡主看着面前那张和左都御史极其相似的脸,哑然失笑:“是这样。”
“从今天起,你就是晋王府上晋王妃的门客。”郡主转身向圈椅走去。“何夫之说你叫什么?”
“江氏。没有名字。”
“江氏?”郡主用手指摩挲着光滑如玉的扶手,沉吟半晌。
“江浸月,你觉得如何?”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名字而已,姨母说哪一个,就用哪一个。”
走出厅室,宛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漂浮起来,扭曲嘶哑着蒸腾而上。
她看不清回廊的路在哪里,只觉得自己被高悬在陡峭的崖壁之上,脚下是深渊万里,怎么挣扎,也踩不到东西。
“左都御史宛燮,在流放北漠的途中,去世了。”
“可能是不堪折磨而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暗杀。尸身完好,已经送往他的家乡了。”
宛湄血液凝固,眼前发黑,颤抖着瘫倒在地上。
因为双眼充血,宛湄的眼白,如同割开的动脉里流出的血液那样腥红。
她倒在冰冷的长长回廊里,像是要把心和肺都要吐出来一样,不住地干呕。
但是,没有一滴眼泪。
何夫之回到何家,找到窝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何九龄。
“爹爹!我昨天晚上梦见安儿……我梦见她……她死了。”何九龄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说。
“不会的,不过是你的一个噩梦而已,不要信以为真。”何夫之没有靠近儿子,只是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
何九龄又急又气,直锤被子:“爹爹,你说,安儿她放着安稳自在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在淑慎郡主那里去,为什么?庙堂之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哪是她一个刚刚十六的小姑娘可以对付得了的?她为什么要这般!简直是以卵击石!”
“我早知道她是今天早上就去晋王府,我昨天晚上,就应该把她绑起来。叫她还那样糊涂!”何九龄懊恼得一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你哪里看出来,她过得安稳又自在了?”何夫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刀不割在你身上,别人用再么贴切的话向你描述,你也不会知道被刀割是什么感觉——随她去吧。”
何九龄在被子里嗡嗡地回道:“宛湄这个傻子,又傻又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也真是多事才因为她生气,随她去!我再也不管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