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宴春的这点声音不大，而雨下的越发大了，犹如故意要掩盖什么似的，彻底将这句中气不足的话语隐藏在雨声中。
美妇人依旧保持着那份柔中带韧的模样含着泪看着众人，王江余不顾形象地去扶美妇人，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部在这个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美妇人身上，唯有站得离傅宴春最近的长公主殿下听到了傅宴春这句话，侧过头，本来平静如水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疑惑。
“姨娘不愿替我吗？。”傅宴春缓缓走向美妇人，美妇人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却没有半点狼狈，反而更添柔弱之感，脸上皆是对儿子的关心疼爱之色。
傅宴春的头发遮挡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张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露出些许嘲弄之意。
“春儿！都怪为娘生养了你，都怪……”美妇人扑向傅宴春的脚边，整个人以一种异常卑微的姿势柔弱地倒下，却扑了个空，因为她面前的傅宴春默不作声地在她扑过来的时候往后退了一大步，任凭自己的生母结结实实摔在刑台上。
这一下，连四周围观百姓也察觉出了问题，人群中又有哗然之声，然而此刻却出现了些许异样之声。
“这怎么回事？华夫人为什么……”
“是有些不对劲啊，刘大娘，你也看出来了？”
“这傅家的小子和华夫人……”
种种声音，由窃窃私语，渐渐地变大了。
傅宴春沉默地看着美妇人，看着自己的生母，这种情况，恐怕是他的生母王江华自己都没料想到的吧，那些被说先生四处传播和渲染过无数遍的母痛儿不孝，儿悔谢母恩的戏码所塑造出的形象，竟然会产生这种，即使他忽然做出这些不孝顺的举动，不知详情的百姓也会首先考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场面。
“姨娘你还记得我几岁离家北上从军的吗？”傅宴春的话锋一转，他看着刑台下的百姓，将那披风裹了裹，走向刑台边缘，下面围的一圈百姓齐齐后退了一步，却见傅宴春手一撑地面，在边缘处坐了下来，双脚腾空，颇为自在地晃动着，此刻的傅宴春仿佛在模仿一个稚童的动作，他看向台下乌压压的人群。
“诶”傅宴春指了指下面一个中年汉子，“这位大哥，那是你儿子吗？几岁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笑着，虽然依旧狼狈不堪，却莫名很有亲和力，那被指着的中年人愣了一下，在众人的视线下匆忙点了点头，“是，是我儿子，已经九岁了，还在学堂中念。”
“九岁，在念，真好啊。”傅宴春笑着抹了下眼前的雨水，“我幼时，下决心离家北上从军时只有七岁，还没有……”他指了指台下长公主骑着的那匹骏马道，“还没有这匹马的腿高。”
傅宴春坐在刑台边，面对着这些刚刚还激动异常希望他去死的云都百姓们，似乎是在拉家常一般说着话。
“咱们大楚边军过得苦，谁家有英俊儿郎能愿意送去当兵，所以边军缺人谁都知道，但咱们也知道，咱们大楚边军就是再难，也没有一支队伍会收一个不到马腿高的稚龄幼童当兵卒的吧？”傅宴春拍着刑台，他说话时生动又亲切，一边伸手将自己凌乱的头发全部拨开，一边就着天上落下的密密麻麻的雨，用长公主的披风狠狠在自己脸上擦着，将脸上那些东西全部抹去，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便这么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身后的王江华已经被王江宇扶了起来，见傅宴春的动作，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停下，只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捏紧了手中湿透的帕子。
“也不怕大家笑话，我自幼不通墨，人也死脑筋，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只要成为我大楚边军一份子就能吃饱饭穿暖衣的事后便动了心，就日复一日在宅子中的一面无人在意的墙下挖了个洞溜了出去，自己一人去了北疆，直到第一次在征兵处前才傻了眼，知道我根本没法子当兵，当时那可哭的厉害，幸亏因此因祸得福，好歹进了军队之中。”傅宴春如讲故事一般，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往事，然而这些话却让身后的王江华目中冷意升腾就连旁边扶着她的王江余都有些害怕起来。
长公主则一直笔挺地站着，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似的。
“你们不信吗？”傅宴春笑着挪了下身子，他在刑台边摇摇欲坠，下面的百姓下意识往前挪了两步，随即他们才仿佛清醒过来一般又向后退去。
“若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如今傅宅东北角的一处墙根下，五年前我初回云都改专门去看过，那洞丝毫未变，只是不知五年过去，是否有人去填上。”傅宴春笑着，只是那眼神却有点自嘲，他微微侧头，故意将自己的脸全部展现出来，不出意外地，他看到了那些被引导乃至于原本对他恨之入骨百姓们略微迟疑和惊艳的表情。只是他没有留意，身后的长公主在听到这关于洞的事后，竟不自觉地转过头来。
“不知不觉竟说的多了点”傅宴春话锋回转，他脸上带笑，哪怕他狼狈至极，但他干净的脸却依旧让人升不起半点嫌弃之情，“今日这刑台既然不符法制，那在场的每一个大楚人便都是刑台的官员，在各位乡亲父
老面前，我也愿说个心里话，各位乡亲们，是真想让傅宴春因生父之事偿命于此？”傅宴春低下头笑。
下面的人群中，忽然有声音高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必须为我大楚子民偿命！”
“必须偿命！”
好几道声音出现，然而，这熟练的煽动这次却完全没有奏效，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安静至极，慢慢的人群渐渐分开，几个满脸尴尬和惶恐的男人被闪避的人群分明地隔开。
“那就多谢各位乡亲留给我的这条命。”
傅宴春站起来，身上的披风滑落下来，湿透的身体暴露在这满天的雨水之中，然后对着台下的百姓跪了下来，他瘦削的身体如一杆青竹，散落的发丝密密麻麻地在滴水，然而一张眉眼如画的脸上带着真诚的感谢之情，让人不由得从心里升起亲近和欢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