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除夕,阖家团聚的日子,外面叛军一时没有动作,钟宴笙便给群臣休沐了一日。
钟思渡不在侯府陪着父母,来宫里做什么?
钟宴笙愣了愣,又揉了把嗡嗡嗡的耳朵:“带他过来吧。”
钟思渡是带着食盒过来的。
去岁除夕,钟宴笙还在侯府,如今身份不同,再去侯府,也于情于礼不合。
侯夫人想到钟宴笙一个人在宫里,心里还是不舍,本来准备亲自进宫来的,但她最近有些受凉,最后是钟思渡主动站出来的。
食盒里是钟宴笙喜欢的几道小菜,都是他吃惯的厨娘做的。
里头热气腾腾的,钟宴笙这会儿已经很饱了,但不忍辜负心意,拿起玉箸夹起尝了尝,朝着钟思渡一笑:“多谢你跑了一趟,回去也替我谢谢母亲。”
钟思渡不知道是不是忧思春闱的事,神容看上去略微憔悴,没有应钟宴笙的话,嗓音也有些哑:“我从宫门前,看到了一些巡逻的甲士。”
钟宴笙搁下玉箸:“怎么了吗?有一些是景王殿下的人。”
收到了漠北大捷的消息,钟宴笙惊喜过后,猜到叛军恐怕时刻会发起总攻,便将宫里最后的那些卫兵也调去了前方,只留了最后一小支黑甲卫在身边。
他要守的不止是皇宫,而是整个京城。
只是宫里这么大,由几十个黑甲卫哪能守得了,冷冷清清的,万一有刺客混进来都不知道,裴泓便向钟宴笙提议,让他的亲兵来守宫门。
景王来到京城之后,让渡兵权,老实呆在宫里,从不对手下亲兵和朝政指手画脚,原本朝中对景王怀疑的人也放松了警惕。
比起老皇帝留下的人,钟宴笙也更信任裴泓一些。
钟思渡又安静了半晌,盯着钟宴笙,嘴唇动了动,忽然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吗?”
钟宴笙怔了一下,不由坐正了:“什么……时候?”
钟思渡眉目淡淡的,却没有径直回答,而是说起了些往事。
当年抱走钟思渡的暗卫身受重伤,没来得及将钟思渡送到淮安侯府安排的人手上。
收养钟思渡的农夫并没有那么好心,钟思渡从小缺衣少食,勉强没被饿死,长大一些了,就要帮农夫家里做活,手脚慢了、多吃一口都要挨打,那个农夫最常骂的就是“爹娘不要的贱货,不是老子你早被狼叼走吃了”。
直到钟思渡十岁时,那一带爆发饥荒,农夫盘算着把钟思渡交换出去,当做粮食。
钟宴笙眼睛微微睁大,钟思渡从未跟人说过这些,提及幼时的事,他都只是笑容完美地道“养父在我十岁时就走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钟宴笙的心口沉沉的,几乎快呼吸不过来:“怎么……死的?”
钟思渡的语气温和:“我平时会去村里老郎中那儿帮忙,偷了一些药。”
他把药涂在好不容易求来
的小半只馒头上,乖巧地交给了饿得几乎快丧失理智的农夫。
然后翻出可以用的一丁点东西后,悄无声息走了。
那时候饿死的人太多了,自然不会有人注意。
钟宴笙心慌不已,后背又是发冷,又是冒汗,喉间很哽:“你……”
“我走了很远,不知道到了何处,成了乞儿,经常趴到一家私塾外偷听,他教的东西我一遍便记下了,还能举一反三,见我有读的天赋,他便收养了我,让我为他写诗作词,冠以他的名字。”
“后来我偷偷去参加院试,中了案首,遇到了一个人。”
钟思渡与淮安侯夫妇真的太像了,只要是见过淮安侯夫妇的人,都能认出他的身份,何况还有侯府的信物为证。
钟思渡在那个人那里,知道了更多。
得知自己的身世,钟思渡并没有太多的惊喜,更多的是茫然、愤怒、痛恨。
后来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寻亲,又被安置到了京外的别院中,不能堂堂正正回到侯府,认自己的爹娘,恢复自己的身份。
钟思渡的嗓音轻轻的,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现在你知道,刚回侯府时,我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了吗?你的确无辜,可我恨你……有错吗?”
钟宴笙嗓音哽塞,眼眶有些红红:“没有……对不起。”
“你不必感到愧疚。”钟思渡嗓音低低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钟思渡却没再说下去,钟宴笙心里又沉又难受,也不忍心追问。
屋里静默良久,钟思渡才又开了口:“景王殿下还在宫里,我不方便多留。你在宫里,元宵应当也不能共度,母亲煮了汤团,记得吃一点,我先走了。”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钟宴笙还浸在方才沉重的情绪里,突然听到这么两句话,呆呆地抬头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小声问:“钟思渡,你心里,其实还是很讨厌我吗?”
“……或许吧。”
钟思渡披上大氅,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