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也摇着扇子笑道：“师父，您想我夸您就直说——我接一句师父更不简单，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人杰，您就高兴了不是？”
元始天尊一拍大|腿，指着玉鼎哈哈大笑：“好好好，这才是个会说话的，一下子把自己也夸进去了！”
三人都笑了。
元始天尊拨了拨香炉：“夸也夸过了，该说点正事了。你们说说，我一直坚持那两条底线，到底有没有错？”
“我以为没错。”杨戬沉吟片刻，“这是我们阐教内部信任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两条底线，还不知道我看到打神|鞭会想到哪里去。”
“我也觉得没错。”
“你们都说没错，那为什么我们招不来、也留不住贤才呢？”元始天尊盘腿坐着，胳膊撑在大|腿上，“你们不要顾忌，畅所欲言。你们师徒所见非凡，我一定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看问题在有出无进。”杨戬说，“东海水族奴|隶们刚刚摆脱了奴|役，我们为什么不去发展信众呢？为什么要把水族白白让给和教与佛门？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我们的底层基础，其实是很薄弱的。”
“在底层发展信众没那么容易，我们这个主张只能吸引上层，吸引不了底层。”玉鼎说，“师父，既然您要我们畅所欲言，那我就说一句逆耳忠言吧。因为我们的底层基础薄弱，所以一旦发生剧烈的变革和动|荡，阐教是最可能土|崩|瓦|解、风|流云散的，这又反过来让阐教更加拒绝变化，于是我们的主张就离底层更远。这样下去，阐教只能越来越趋于保守。”
“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元始天尊叹了口气，抬起白眉，脸上显出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无奈来，“可是，为了巩固底层基础而改变主张，阐教还是阐教吗？”
玉鼎和杨戬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罢了，阐教这么大，这个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你们且先把这个当回事，咱们祖孙仨将来再慢慢合计吧。我这里有件事，要杨戬去办——”元始天尊靠在凭具上，眯着眼睛看了杨戬一眼，“把刘沉香的法|力废了。”
一句话不啻于一声惊雷，若是杨戬肉|身也在此，就该汗流浃背了。
“师祖，沉香他……他做错什么了？”
“他偷了兜率宫的仙丹，毁了刘家村生死簿，掀翻了十八层地狱，放出了三十万|恶|鬼，屡次以武力抗法，还领着人马犯上作乱——这还不够吗？”元始天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再说，自古以来变法者身陨居多，更何况他如此不知进退。”
“但是……变法者不是他，是我。”杨戬争辩道。
“他既然享受了变法者之荣，焉能拒绝变法者之祸？现在废他法|力，尚能令他全身而退，保他一世平安。你若当断不断，只怕将来想要如此亦不可得矣！”元始天尊捻着胡须打量杨戬，见他只是颔首沉默，不觉暗暗叹息。
玉鼎忙打圆场：“杨戬他法|力尚未恢复，这事一时还办不到……不如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问你。”元始天尊倾身向前，靠近了杨戬，难得地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身世坎坷，看到与你身世相似的人，又是你的亲外甥，你不忍心伤害他。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觉得你做得过分了吗？二十六年|前，你放纵那些人犯上作乱，也就罢了。去年，若不是你联合八仙鼓噪水族奴|隶，东海龙宫又怎么会遭此大劫？你又何必受这场苦楚？”
“师祖，若不如此，又怎能……”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多等一阵子，时机成熟再动手就那么难吗？我这些话，你再好好想想吧。”元始天尊从袖内摸出好几只小瓶子，看了又看，找到了其中一只，从里面倒出一丸丹药递给杨戬，“这枚生肌丸你带上，用水化开，涂抹伤处。”
“我那间囚|室接近地狱底层，阴寒刺骨，呵气成冰，哪有水来？再说，伤处得到了医治，岂不平白令人生疑？”
“说得也对。”元始天尊收回了丹药，看见杨戬告辞准备离去，他站了起来，“且慢，我送你一程。”
一股温暖的法|力从后心流入，元始天尊的一句话随之飘入耳内：“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你都别忘了我今天说的话。”
天旋地转，一阵眩晕之后，浑身经脉凌迟一般的剧痛霎时复苏，身后刀绞针挖一般的疼痛与它比起来，都显得不值一提了。不过也无妨，反正二|十|年|前已习惯了这种痛楚。过了一会儿，因疼痛而引发的痉|挛也渐渐平息了。
别忘了师祖今天说的话？
他说过“咱们祖孙仨将来再慢慢合计”，所以将来只要条件允许，师祖就会用自己。
而他说出废了沉香法|力的要求之后，显然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让他失望了啊。
罢了，且先不要想那么多将来，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
杨戬闭上眼睛，继续运功重|修|法|力。
与此同时的玉虚宫|内，元始天尊送走了玉鼎真人。
元始天尊一边把那些小瓶子收回袖子里，一边喃喃自语：“人杰倒是个人杰，可是胆子太大，性子太急，私心太炽——该着磨一磨了。”
酆都地狱内，杨戬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镣铐压得他动弹不得。呵气成冰之地，法力穿行于受损的经脉却生生疼得他大汗淋漓。汗湿的头发结满了冰晶，阴寒借着汗水侵入体内，只觉得骨骼如被刀刮。
杨戬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诵经声，从地底下传来，沙哑得几乎要呕出鲜血来。
这里接近地狱底层，想必是地藏王菩萨在度|化厉魄冤|魂。
地藏王菩萨曾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长驻酆都地狱最底层，日日诵经度|化厉魄冤|魂。那些厉魄冤|魂度|化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至今地藏王菩萨已是羸弱疲惫不堪，可是厉魄冤|魂从未见少过。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纵然终日诵经，赎尽了他们这一世的罪孽，转|世投胎，前事尽忘，又是一个唯利之见的小人。你固然可以用道|德教|化感|召，用法|度威吓惩罚，但结果又如何呢？当|官的，贪|赃枉法；经商的，背信弃义；为军的，穷兵黩武。平民们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愚昧而麻木，一旦有了翻身的机会，反而会比那些压榨他们的人更贪婪、更丑恶、更没有底线。
地狱哪里有会空的迹象呢？
——地狱也许会空一些吧，但绝不会是因为这沙哑的诵经声。
将来，三界能够承载的生灵一定会越来越多，需要羁|押在地狱的魂魄一定会越来越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三界众生的道|德水平会越来越高，地狱底层的厉魄冤|魂也就会越来越少。那么到了极限呢？地狱会彻底地空吗？
到那时，又会怎样呢？
也许是……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会有这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