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襄阳人，前往汴梁投亲，路过南阳。本想看望恩馣人，却不料她……”
曹秋莲神色黯然：“是啊，我那严氏老姐姐太命苦……”又望一望张巧红，面上的神情近乎麻木，却依然看得出来无以言喻的悲苦。
林默娘和哮天犬悄悄对了个眼色。他们都已看出来，这位曹氏秋莲根本不是人——这倒也奇了，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连续娶了两个鬼妻呢？
张巧红顾盼良久，却没看到她想念的那个身影，有些生疏地开口问道：“娘……巧燕妹妹呢？”
“巧燕她……”曹秋莲回避了张巧红的目光，“我生下大器之后，家中贫寒，因此你爹爹就把她……一家人才有吃穿……”
张巧红听罢大吃一惊，悲从中来：“怎么？巧燕她也……”巧燕她从小娇憨，怎么受得了那任人欺凌侮辱的卖笑生涯！
正在这时，一个男孩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抬头看见哮天犬变的总角少年，拍着巴掌笑着说：“哎呀，家里来客人了！你叫什么？跟我一块儿逮蚂蚱玩儿好不好？”
这就是生死簿上那个张大器。果不其然，他也是人鬼所生的孩子。哮天犬望着林默娘，不太习惯地叫出来：“娘，我……”
林默娘温柔一笑，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揉了揉哮天犬的脑袋：“去吧，当心别摔着。”
庄户人家好客，留他们母馣子住在家中。饭菜很简单，菜是自家种的架豆、自家磨的豆腐，很是用心。张六贵好赌，吃得醉醺醺的，到晚上才回来。曹秋莲服侍他在床馣上躺下，皱眉叹气，却也无计可施。
到夜间，四下里没有一点儿亮光。风在乡下漆黑的夜里迷乱地啸叫着，从破窗里漏出来，钻进领口，五月天也能叫人头皮发紧。林默娘睁着眼睛，看向窗外，只见星光迷离，细细看来，竟都闪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似蓝非蓝的月色张满天地，树影憧憧，有些混沌，透着几分妖异，似要融化在这如水的夜色中。
星月倒映进林默娘的眼睛里，她放开神识，细细感受着太平庄中的动静。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但还有一个老头馣子在给孙儿们讲故事，有几对夫馣妻在翻云覆雨，还有一个女人被丈夫打了，独自在柴房里瑟缩着哭泣……
来了。
是曹秋莲。
林默娘悄悄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收敛了气息，无声无息地步出了小屋。
曹秋莲手持一根麻绳，向着村中间走去，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响，大吃一惊，忙回头查看。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手心一空，再一低头，麻绳不见了。
就着月光，她看到林默娘就站在面前，那根麻绳就在她手里。
“大姐，这大半夜的，你……”曹秋莲胆战心惊。
“我听了不少缢鬼的故事。”林默娘不动声色，“但我一直不明白，缢鬼到底为什么要找替？”
至此，曹秋莲大概也明白了，眼前这位不是凡人。她苦笑一声：“大姐，把绳子还我吧。这是阴司的规矩。村中有个女人被丈夫打得狠了，我找她为替，就不用……不用受罪了。”
“阴司的规矩？谁定的规矩？天庭？东岳？还是酆都？我只知道自馣杀要下地狱，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惑人自馣杀的找替规矩？”林默娘步步向前。
“大姐，你不还我绳便罢，这些你就别问了。”曹秋莲瑟缩起来，步步后退，“我怎么知道是谁定的规矩……总之这规矩无人能破……”
“自馣杀要下地狱，这找替的规矩却盼着人自馣杀，而且找替多是找馣女人的——让我来猜猜，谁会觉得下地狱的女人越多越好呢？”林默娘一把制住她的脉门，直视着她的双眼，“南阳城西的娼户人家，十之三四都是女鬼。这样的女鬼，在有些人眼里，大约也是越多越好的吧？”
曹秋莲惊惧不已，浑身打颤：“不，不……大姐，我求你别说了……这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告诉你的……我没有……”
“曹大姐，我知道你是受人胁迫，无奈而为之。”林默娘知道她即馣将馣崩馣溃，遂放柔了声音，缓和了神色，拉着她到月光里坐下，“阴司这规矩既不合情又不合法，你不要害怕，讲得明白，我与你伸馣冤。”
“伸馣冤？我？”曹秋莲有些恍惚，浑身松了一下，忽然一个激灵，又开始拼命地挣脱林默娘，“不，不要……伸馣冤？不会有的……我逃不了……大姐，求你可怜可怜妹子，放我回去吧。我不找替了，也不麻烦你……”
“曹大姐，你来看。”林默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印，“我是顺济社派来暗访凡间的。”
“顺济社？”曹秋莲依然在挣扎，“就是灵惠夫人那个？”
“现在是嘉应夫人。”林默娘揽过她的肩，与她一同坐下，“曹大姐，我只问问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那严氏老姐姐她……她命太苦，生了两个女儿，自己却下世去了。我夫没有儿子，就想续弦。他好赌好酒，家中贫穷，娶馣不馣起好人家的女儿，就卖了巧红得来钱，娶了我。”
“他从哪里娶的你？”
曹秋莲身馣子一紧，四顾无人，才敢低声说：“十王殿。”
“那严氏现在还能找到吗？”
曹秋莲摇头，泪花闪烁：“魂消魄散了，还能到哪里找来？”
“大器是你和张六贵的儿子。”
“当然，亲儿子。”
“你们这样生的孩子，在生死簿上有名姓吗？”
“巧红和巧燕都没有。大器那个，是卖了巧燕买来的。”
“从哪里买来？”
“这……我也不大清楚。总之钱是送到了土地庙，都是他们办的。”
“那你这找替又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能多找几个替，他们就能让我回地狱去，不至于像严氏老姐姐那样……”曹秋莲流泪不止，下地狱于她竟比在人间还要幸福和安全。
风在混沌的夜色中沉沦，夹杂着树叶沙沙，夹杂着流水潺馣潺，夹杂着千千万万个奴馣隶的挣扎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