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顺福晋仍然保持面无表情,让一旁伺候的嬷嬷上茶给李香君。
茶放在李香君身旁的茶几上,义顺公主又不再说话,李香君也不便先说,整个紫涵堂内主宾沉默,气氛甚是尴尬。
过了一会,李香君见义顺公主仍不开口,便端起茶杯,刚要喝一口茶润润喉咙,却闻见茶里发出高丽参的味道,知道这可能是义顺平时喝的参茶。这时她念头一转,想起海棠说起陪同义顺嫁来中国的随扈里,有一位女医,擅长金石医术。李香君心思缜密,想这茶里放的东西不知底细,须要小心。但她面上平静如常,只是用嘴唇呡了一下,并未入口,嘴中却赞道:“义顺福晋,好茶。茶里可是放了高丽红参么?”
义顺听她称赞茶品,便回道:“正是多年炮制的我国高丽参。”
李香君道:“以前姐姐我在金陵时,有不少朝鲜来的商贩,售卖高丽参,非常昂贵,只有贵族富商才能消费得起。”
义顺得意道:“我这里的高丽参可不是寻常商贩可以采购得到。这茶里放的是千年红参,均是贡品。”
李香君心里暗笑,感觉这义顺公主到底年轻,还是有些虚荣,当下便继续恭维道:“尝得出来,福晋这茶的味道入口初苦,回味甘甜,又有浓郁红参味道,定是养颜滋补佳品。”
义顺点头道:“难得你这样识货。金大夫嬷嬷给我配制的参茶,我每日必饮。还要用红参泡的水洗面洁体,才能保持容颜不老。”
李香君想,义顺公主年方十六就担心自己容颜衰老,有点过虑,嘴上却赞道:“福晋肤白胜雪,容貌秀丽,原来是有秘诀啊!”
义顺喜道:“多亏了金大夫姨娘的悉心调养,我在朝鲜,幼时身体虚弱,到了清国,反而状态好了很多。”
李香君接道:“北京这里如此干冷,福晋皮肤娇嫩,更须要好好维护。”
义顺点头问道:“为何姐姐的皮肤如此白皙柔嫩,可是也有什么呵护之法么?”
李香君道:“我在金陵每逢冬季,都要去城内‘浮香轩’老号打些护肤兰香脂敷于脸上,可以有保湿护肤之效。后来打仗,城里的老号都关张了。但‘浮香轩’有位老师傅却把他们造兰香脂的方子给了我家一个。”
义顺眼睛发亮,附身向前道:“姐姐可还记得配方?”
李香君道:“这兰香脂,要选三年内炮制的香附、零陵香、茯苓、白芷,做成药粉,浸于白酒之内。调制一些熬炼成稠的纯净蜂蜜,要知这蜂蜜以当年的茉莉花、芍药花蜜为最好,须入水成珠,凝而不散,做成蜜蜡以待用。再佐以安南进贡的沉香、辰州采置的香汐草,浸水成香。再用过夜养好的蔓菁油,合着酒浸的药粉,用火煮沸搅匀,静置凉透,用绵布滤去渣粒。然后再加入自制的蜜蜡,混和浸香水,再次火煮沸搅匀,形成膏液,倒入骨玉瓷碗中,冷凝后即成。”
李香君当年所在江南繁华之地,商业兴盛,化昌达,秦淮河畔更是莺燕云集,花花世界。来自中国甚至海外的各种胭脂、香料、香粉、膏剂种类奇多,当地工匠以制造各种香脂、香膏为业,远销海外。所以李香君稍加卖弄,信口说出一个香脂方子,哪是义顺公主曾见识过的,只把义顺听得神张目驰,艳羡不已。“姐姐且慢些说,过会我叫金姨娘过来,记下这个方子来。”
李香君道:“福晋正值秀颜清丽,发色翠柔的及笄之年,不假脂粉,也自是国色天香。”李香君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夫君侯方域曾经写下“脂粉残,不掩芙蓉面”的词句,来夸自己容颜美丽,心里不禁一痛,赶紧装作饮茶敷衍过去。
义顺听了夸奖,眼神更加明亮,道:“姐姐觉得我美么?我自己怎么觉得不如姐姐?”义顺说话显得心无城府。
李香君自幼就听过各种赞美,但这有些傲气的朝鲜公主的简单话语却是完全真心的夸赞。“福晋过誉了。民女怎么能和福晋相比?却不知福晋召唤我所为何事?”李香君言归正传。
义顺这才想起是她发出的邀请,却一时想不起邀请李香君来紫涵堂的原因,用戴着护指的手支在下巴上,眼珠向上,歪头想了一会道:“噢,听说姐姐是瑾惠侧福晋的亲戚,姐姐可也会朝鲜语么?”
李香君前日刚刚被睿王府总管张广寿询问过此事,她凭着强大的记忆,复唱了瑾惠临终时所唱的《阿里郎》民歌,今天义顺公主又来问,她决定依法炮制。“我和瑾惠祖上是亲戚,但语言已经失传,我只会唱一首朝鲜民歌。我唱给福晋?”
义顺摆手道:“那倒不必了,海棠说姐姐唱得字正腔圆,比我们朝鲜人唱得还好。只是瑾惠来自我朝王族。不知姐姐父母叫什么名字?”
李香君看义顺仍然对自己身份起疑,问及父母名字,她自幼父母双亡,已经不知自己先考先妣的名讳,只好硬着头皮报上义母的姓名。“我父亲姓吴,母亲李贞丽。”
也巧,李贞丽这个名字在朝鲜李朝恰好是常见的王族女子姓名。当李香君报出义母的姓名,义顺反而认定她家确有朝鲜血统,便不再追问。
义顺又想了想,道:“姐姐上午去吊唁了瑾惠侧福晋,可曾焚化了她的生前遗物么?”
李香君又呡了呡茶,心里暗想,自己的行踪果然受到了监视,去吊唁的行动报知了义顺这边,看来义顺对瑾惠之死非常敏感,难道是海棠在通风报信?“是的。今天上午拜祭了姐姐。只可怜她自己撒手人寰,却留下蛾儿孤苦伶仃。我在福瀛阁收拾了一些她的首饰细软,借今天拜祭放进了她的棺椁。祈愿她带到九泉地下,留下一丝念想。”
李香君说此话时,眼睛留意盯着义顺的眼眸。当她说到把细软首饰放入棺椁时,她似乎看到义顺的眼睛亮了一下。便接着问道:“福晋有什么东西放在瑾惠姐姐那里么?”
义顺连忙道:“没有没有,只是随口一问,因为我这里也有一些纸钱、衣物想给瑾惠侧福晋焚化。”
李香君听义顺言语有敷衍之意,心想这小姑娘对邀请自己上门的原因都不了解,身后定是有人指使。于是问道:“福晋刚到中国不到一年,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可有所了解,是否有老师?”
义顺回道:“初来乍到,这里到处都很有趣,比起我朝汉阳可大多了。随我过来的,有我朝工曹侍郎全奉赞,他与王爷有多年交道,对于中国非常了解。我有不明白的,问他就好。”
李香君道:“听海棠私下告诉我,福晋与瑾惠姐姐生前非常要好,时常走动看望,香君在此也要感谢福晋对我姐姐的厚爱。”因为张公公已经调派海棠去福瀛阁服侍李香君,而李香君怀疑海棠可能是义顺布下的眼线,所以故意让义顺知道海棠和自己也很亲近,先给她们两个之间打上猜疑的隔膜。
义顺表情不太自然,强笑道:“我们都来自朝鲜,语言相通,便多走动一些。我虽新人,但王爷那里承宠较多,还要属瑾惠侧福晋了。所以她这样重情,宁死以殉亲王。”
李香君叹道:“可惜福晋你正值芳龄即要守寡,这也好生令人难过。”
不料义顺却毫不在意,竟然笑道:“那又如何?也好过终日被人管教,过活死人的日子强。”
李香君心道,这女子口无遮拦,倒是个不见心机的少女。
只听义顺接着幽幽说道:“我生为女子,只如浮萍柳絮一般,随波逐风,在大国相交之间,无法自己把控命运,只是作为一粒棋子而已。问我朝、我宗族,有哪个会在意一个棋子是开心,或是守寡么?要我看,王爷驾鹤西行,倒是放了我一条生路。”